经过一番紧张的准备，雇了一辆“跑线”的面包车，一行人即刻向天涯县赶去。汪校长被安排躺在车后面的长座位上，这是全车最颠簸的地方（别的地方又躺不下）。尤其是刚出芳草地这一段，路况很不好，车颠簸得厉害。把汪校长颠得一起一落，就像一件包裹。这样，他的腿就愈发的疼，有时候会疼得叫出来。
为了减轻颠簸，减轻疼痛，只好把他的腿抱在怀里。这件事高玉铭和汪卉轮流做。高玉铭抱一会儿，汪卉再来接替他。在一次疼痛的间歇，汪校长说道：“看来我是太轻了，要是我沉一点儿，它就颠不动我了……”
“这么疼还说话？快别说了……”汪卉的妈妈说，她专门负责给汪校长擦汗。
“说话可以分散注意力，减轻痛苦，不懂了吧……”汪校长说。
大概过了将近三个小时，他们终于来到了县城，又找到了县医院。这时天已大黑了。高玉铭再次背起了汪校长，把他背到了骨外科。在等候大夫来检查的时候，汪校长说：“车还没走吧？高校长，你跟车回去吧，有她们娘俩儿在这儿就行了。”
“那怎么行？我还是在这儿好。多一个人多一份儿力。反正明天也不上课。”高玉铭说，说着看了汪卉一眼，完全是下意识的。
值班的大夫过来了，是一个中年妇女，她迅速检查了一下，说：“噢，半月板损伤……得拍个片子，今天不行了，要等明天上班。估计要手术，得住院。我先给你处置一下，一会儿挂一瓶消炎药，再开一点儿止痛药口服……”说得平平静静的。
处置的时候高玉铭在场。好家伙！膝盖那儿已经红肿起来，肿得就像一个刚出锅的馒头，光溜溜的。大夫在上面清洗了一番，涂抹了一种药膏，又用纱布包扎起来，然后说：“好了，去病房吧，上二楼，２０３室。还有，尽量少活动。”
来到病房，大家服侍汪校长躺下来。不久护士进来了，要给汪校长挂“点滴”。一看见护士手里的针，汪校长立刻吓白了脸，还以最快的速度把两只手压在身子底下，就像个怕打针的小孩子。
“大爷，你的手。”护士说。
“呃，这个，这个……”汪校长看着护士，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怕疼啊？没事儿没事儿，我技术很高的……”护士哭笑不得。
“老汪，别出洋相，快把手拿出来！”汪卉的妈妈半哄半吓地说。
知道躲不过去，汪校长这才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护士的技术果然很高，很快把针扎进了他的手背。
“没办法，我从小就怕、怕打吊针……”护士离开后，汪校长对高玉铭说。
“啊，没关系，我也是……”高玉铭说，没想到他会这么孩子气。
吊针挂上后，又口服了汪卉从药房取来的药片，汪校长渐渐安静下来。折腾了这么久，再加上腿痛的折磨，显然他已经疲倦不堪，所以不久就睡着了。
高玉铭他们在房间里停了一会儿，因怕影响病房里其他人休息，便来到了走廊……这时护士走过来，说：“三床是不是睡着了？那就没事儿了……不过最好留一个人，病人早上会上厕所，你们帮他接，这样会方便点儿……明白我的意思吗？”
“啊，明白明白……”高玉铭说，“那，有没有睡觉的地方？”
“这儿有折叠床，出租的，一晚上十块钱……”护士说。
高玉铭决定自己留下来，让汪卉和她妈妈找一家旅店休息。开始汪卉和她妈妈都不同意，不过他最终说服了他们，然后带他们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旅店。
在高玉铭临离开旅店时，汪卉的妈妈说：“唉，这可真是的！高校长，那就辛苦你了，明天我们早点儿过去……”
汪卉站在妈妈身边，看得出也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高玉铭也点了一下头，然后就离开了。回到医院，先到病房看了看正在熟睡的汪校长，又到护士那儿租了床，还有被子，在走廊里支好，在上面坐下来。
不用说，经过这番折腾，他也很累了（尤其是两条腿，酸酸的）。可是，他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感觉脑子特别的清醒。不过，清醒尽管清醒，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忽儿，他想起了汪校长刚才说的那些话，一忽儿，又会想起汪校长红肿的腿，再一忽儿，突然又想到了汪卉，想她如何去找他，想她一面走路一面介绍她爸爸病情时的样子，想他刚才离开旅馆时她看他的眼神儿。从她的眼神儿里，他看到了对他的信任，不，看到了对他的依赖，不，看到了对他的倾慕……不，他说不清他看到了什么。
不过，他完全看得出来，她看他的眼神儿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眼神儿。
老实说，这让他感到不安。当然，也并不完全是不安，其中也有欣慰，甚至还有……幸福。
原因很简单，他也喜欢她。喜欢她的朴素（就像前边说的那样），喜欢她的安静，喜欢她的自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他早已发现并且断定，她是一个好女人。这样的女人是天生的，天赐的，根本不是修炼来的，与你读了多少书无关，与你的修养也无关。所谓的修养不过是一张皮。
而且，他也喜欢她家的人，喜欢汪校长，喜欢她的妈妈。在他眼里，他们都是朴素善良的人，就像他家的人一样。
现在的问题是，他不知道他是否应该这样，不知道应不应该喜欢她。就是说，他很矛盾。他不知道自己会带给她什么。毫无疑问，他会打乱她现在的生活，会打乱她内心的平静。可是，问题在于，他会不会给她带来幸福？或者换一种说法，会不会给她带来不幸？从目前的情况看，他不可能留在这里。这才是事情的关键。他早已不是个孩子了，他必须要对别人，也对自己负责任的……
他这样胡乱地想着，最后总算来了睡意，便将被子往身上一裹，躺在折叠床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有人叫醒了他。
“快去，三床要上厕所……”原来是那个护士。
他正睡得懵懵懂懂，听见这话，一下从床上起来，就往病房跑。护士马上又叫住他，递给他一个塑料的接便器，说：“会用吗？放到他身子底下……”
“啊，会用……”他说。
高玉铭帮汪校长解过手，刚在厕所冲洗完接便器，就在走廊里碰见了汪卉和她妈妈。
“你……”汪卉看着他手上的接便器，脸即刻就红了。
“高校长，真是辛苦你了……”汪卉的妈妈也看见了，这样说，
“这么早哇，你们……”他轻轻一笑，说。
之后不久天就亮了。医院一上班，大夫就给汪校长拍了片子，结果是必须做手术。手术是上午做的。因为手术比较简单，只做了一个小时左右。从手术室出来，汪校长的腿上打了石膏，看上去直挺挺的，而且又白又粗。
由于打了麻药，刚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汪校长似乎还有点儿迷糊，不过很快就清醒了。
“啊，一点都不疼了……”他说，“没事儿了，我看没事儿了……”
“那是麻药没过劲儿。大夫说，你得在这住三个月的院呢。”汪卉的妈妈说。
“三个月？这不得把人住疯啊！”汪校长吃了一惊，立刻有些懊丧，过一会儿，似乎有了主意，甚至有些得意，道：“那就先住几天，看看他们怎么给我治的，过后我就要求转院，回镇医院治去……”然后他想了一下，对高玉铭说：“高校长，手术也做完了，你回去吧。回去准备准备，明天还要上课。汪卉，也回去，这儿有她妈就行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学校的事儿你就多操操心，遇到问题该咋办咋办，别有顾虑……”
这天下午，高玉铭和汪卉坐上了长途汽车，一块儿回到了芳草地。
高玉铭后来得知，那天一回到家，汪卉就哭了一场，把眼睛都哭肿了，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哭，心里乱糟糟的，就是想哭……
十一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是高玉铭来到芳草地以后最忙乱的一段日子。学校所有的事情他都要过问。教学安排，卫生检查，安全保卫，包括老师之间的矛盾口角，大小事情天天都有。他计算了一下，从早上起来（确切地说，是吃完早饭），直到晚上入睡，平均每半小时就有一件事情要他处理，起码需要他作出决定，用流行的话说，叫拍板。日常的事情还好办，最让他头痛的是一些突发事件。诸如学生之间突然发生了冲突，一个同学把另一个同学打得流了鼻血等等，都要由他处理，弄不好会牵扯到家长。
这期间，他们把汪校长从县医院接回了芳草地。
汪校长在县医院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烦得不得了。别的不用说，每天吃医院做的饭，早把他吃得腻腻的，他说：“闻到那味儿我就想吐，别说吃了……”
“……还有那些花儿，”停了停，他又道，“跟你们说，我可是天天都在惦记它们。就说那花香味儿吧，一进院子就能闻到，满鼻子都是，夜里做梦都香喷喷的。我也担心你们，担心你们忘了给花儿浇水，让人家渴着。”
所以他软磨硬泡，非转院不可。医院没办法，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只好给他办了手续，转到了镇医院。回来的当天，汪卉的妈妈就亲手给汪校长做了一顿饭。汪卉怕妈妈太辛苦，提出要替妈妈做，当即就被汪校长拒绝了。他说：“不行不行……我就想吃你妈做的饭，都快想疯了……”
汪校长回来以后，高玉铭才感觉轻松了一点儿。尽管仍旧是忙，但是许多问题可以找他商量，甚至就由他作出决定，只需照他说的去做就成。学校离镇医院并不远，高玉铭经常过来。当然，除了工作上的事儿，他们也会谈些别的，谈谈病情和时事什么的。到后来，高玉铭甚至每天都要来，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就像好邻居互相串门一样。偶尔还会碰上他们一家人在这里吃饭（饭是在家里做好后端过来的），如果饭菜比较好，或者他还没吃饭，他就会跟他们一起吃。
又在镇医院住了两个月，汪校长终于出了院。
就在汪校长出院后的第三天，高玉铭接到了一个由天涯县教育局转过来的通知，主要的意思是说这次“支教”时间已到，让所有参加“支教”的人员做好准备，待本学期结束后即从“支教”地点撤离，回原单位报到。
应该说，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尽管如此，在接到通知时，高玉铭还是有点儿吃惊——他说不清何以如此，也许因为把这个碴儿给淡忘了。
他把通知拿给了汪校长。汪校长看过也很吃惊，说道：“这么快呀！两年的时间就这么……啊？”
汪校长坐在一把大头椅子上，旁边放着一副拐杖，因为他的腿还没好利索，走路还要拐杖帮忙。按照大夫的说法，像他这种情况，最好要固定六个月，那样才可以完全恢复，而他只住了四个月不到，就怎么也住不下去了。
“真是够快的，如果算上这个暑假，到期末正好两年……”高玉铭说。
“是呀……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汪校长想了一下，说。
“我还没谱，期末放暑假的时候吧……”
“这么说，还有不到一个月了……”
“还有三周多。”
“说来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儿，只是一直没往这方面想……”过了片刻，汪校长说，与高玉铭的想法一样。“唉……不管怎么说，你总算熬出头儿了，这是好事……祝贺你！”汪校长说着笑了一下。
高玉铭没说话，不知为何，他的心情突然有一点复杂。
“找时间再上我家喝一次酒吧……另外，想想有没有需要我做的……对，我想要有一个证明……这几天我就写，写完了给你看看……”
“这个……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看写不写都行，对我无所谓……我是说，反正也没什么用……”高玉铭说。
“哈……我明白我明白。这么说吧，这个我早看出来了……”汪校长笑了一声，似有一些自我解嘲的意思，说：“……你别见怪，要说我这个人，也许并不像你看见的那样，早就变得……这话怎么说呢……我其实对社会上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
“这个……我能理解……”停了片刻，高玉铭说。
“理解就好……”汪校长说。
“还有，这件事最好先不要跟别人说……”高玉铭说。
“怎么？”汪校长似乎不解。
“不好啊，闹得人心惶惶的……另外，我也不喜欢。”高玉铭说。
“你是想就这么悄悄的……一走了之？”汪校长很惊讶。
“到时候再说吧……”高玉铭说。
“好，我不会说的。”汪校长保证道。
二十多天的时间，过得比箭还要快。而且，因为临近期末，又是学校最忙乱的时期。老师和学生都是如此。除了正常上课，老师们已经在准备出试题。各班级的班主任，还要给学生作鉴定，写评语，对他们在这一学期的表现作总结。校领导的工作则更多，除了完成自己所担负的工作，还要对全面工作作出部署，拿高玉铭来说，经常是出了教室就进办公室，一到办公室就要坐下来，跟汪校长商量“事儿”。
与此同时，在高玉铭的心里还时时涌动着另一种情绪，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情绪还在滋长，就像春天的青草一样，一日比一日蓬勃，一日比一日茂盛。特别是在夜里，校园安静下来，当他看着空旷寂静的操场，看着操场四周那一圈黑黢黢的教室的轮廓时，心里都会生出一种怅然的感觉，他会想，一旦离开，我还会再来这里吗？还会见到这片操场和这些房子吗？
期末考试结束了。学生们先行放了暑假。按照惯例，老师们还要上几天班，做一些善后的工作，包括批考卷。
就在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汪校长来请高玉铭到家里喝酒，他说：“晚上到我家去吃饭吧，咱们喝几杯，就算为你饯行了……”然后又笑着补充道，“我都好几个月没喝酒了，全是这腿闹的，大夫不让。嗨，馋得我都不想活了！”
一会儿，高玉铭便跟着一瘸一拐的汪校长来到了他家。一进院门，首先仍然看见满院子的姹紫嫣红。
“自打摔坏了腿，这些花儿就由汪卉照顾了，看看还不错吧？”两人一边向屋里走，汪校长一边说。
听到汪卉的名字，高玉铭心里不由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