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屋，见饭桌已经摆好（像他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汪卉和妈妈还在忙碌，一个在往桌子上端菜，一个在桌子前边摆碗筷。
相互打过招呼，大家坐下来。
汪卉主动给爸爸和高玉铭倒上酒。汪校长举起了酒杯，说：“瞧，一转眼就两年了……来吧，高校长……这也许是咱们最后一次一块儿喝酒了。也许我会到省里去，不过机会不多……你呢，我看也不大可能再来芳草地，大老远的……这么说吧，经过这两年的接触，我觉得对你很了解了……你能感觉到，我对你的印象有多好……你是个有头脑的人，这不是奉承你……我不是那种有出息的人，可是看人还看得准……回去以后好好干，另外，凡事不要太较真儿，水至清则无鱼呀……”说完一口把酒喝了。
高玉铭没说话，也一口把酒喝了。他知道汪校长说的是真心话。他也听出了他对自己的忠告，尽管是委婉的。通过两年的相处，他已经从内心喜欢他，喜欢这个豁达的，时而正儿八经，时而嘻嘻哈哈的小老头儿。事实上，他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其中包括他对汪校长（还有汪卉）的印象，也包括两年来他在芳草地的感觉——他甚至认为，自从参加工作，这两年是最有意义的……可是，他这会儿心里特别的乱，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两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每一杯酒都是汪卉给倒的。只要酒杯一空，她就拿起酒瓶，给他们倒满。整个吃饭的过程，她似乎只做了这么一件事。而且，在这期间，她一直没说什么话，看上去平平静静的。实际上，她当时心里难过极了，甚至感到绝望，有好几次，都差一点儿就流出了眼泪，被她竭力忍住了，当高玉铭离开以后，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却再也忍不住了，伤心地哭起来……
这也是高玉铭后来得知的。
顺便说一句，这是后来汪卉亲口告诉他的。
这以后又过两天，高玉铭背起行李，乘一辆“跑线”的班车，悄悄地离开了芳草地。那是当天最早的班车，离开时天刚蒙蒙亮，镇子还没有完全睡醒。高玉铭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默默地看着他已经十分熟悉的静悄悄的街道，看着临街的菜园和屋檐，想着今生我也许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一时悲从中来，不由流出了眼泪。
十二
高玉铭回到省里，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每天白天上班，晚上住在办公室。刚回来的几天，曾经热闹了一阵子，开座谈会呀，接风呀，跟马伟强等人喝酒呀，领导还找他谈了一次话，对他两年来的工作赞扬了一番，并且暗示准备提拔他，他对领导的话听则听矣，实际上并未当真，其中只有一件事让他动了点儿心，就是领导表示争取为他解决住房。
“他的话你也信？”有一次跟马伟强喝酒，高玉铭说起这些事，马伟强这样说。停了一下，他又道：“我发现你变了。自从‘支教’回来，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你变轻信了。就说那些座谈会和接风吧，以前你是不会参加的，现在你不仅参加了，还对领导那些屁话听得有滋有味……跟你说，我可一直在观察你。”
“是吗？”高玉铭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了什么变化（也许这是马伟强在调侃他）。不过，如果真有什么变化，这也是正常的。时间在变化，事物在变化，人也会变化的……他这样想。
就在高玉铭跟马伟强喝过酒的第二天，他跟吴小燕见了面。吴小燕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回来没有，他说回来了。吴小燕似乎有点儿生气，说回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还要我先给你打！他说单位的事儿太多了，忙得不得了。吴小燕就说那今天有空儿吗？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有事儿跟你说。
见面的感觉并不轻松。不过这不关吴小燕的事，主要是他自己的感觉。尽管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平时打打电话什么的。可是，自从发生招待所那件事以后，他一直心存愧疚，觉得自己冷落了她。不过，正是通过那件事，他才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发现了他对他们的关系的疑虑。说得简捷些，他发现自己对她并没有多深的感情，或者说，自己对她并没有真正动心。究其原因，就是他一直觉得她跟自己不是一样的人，对生活看法不同，追求也不同，而这正是他所担心和看重的。他一直在想，如果他们结婚，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也在想，我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还要欺骗自己吗？”他自问。
自从回到省里，他就在考虑和吴小燕的关系，考虑是分还是合，可是一直也没考虑清楚。这也是他没给她打电话的原因。他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对他们的未来没有把握，另一方面，又担心伤害她……
和吴小燕见面是在一家饭店。点过菜，吴小燕温婉地一笑，说：“你瘦了。脸也变黑了。是晒的吧？不过看上去很健康……”
“是啊，那儿户外活动多，我还每天早上跑步。”
“怪不得……”
两个人闲扯了几句，之后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人便同时地沉默下来，就像约好了一样。这样过了一会儿，吴小燕叹了一口气，很轻，然后说：“我对你的印象一直很好，现在也很好……你身上有很多优点，都是别人没有的……这话我好像跟你说过。我们……我们都是有过经历的人，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容易。可是，我觉得……我是说，我发现，我们之间……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担心我们将来……”
吴小燕不说了，看着高玉铭。他已经听懂了吴小燕的意思，心里还“咯噔”一动。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两人又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吴小燕慢慢打开了她的手包，从中取出了一个东西，迟疑了一下，向他递过来，原来是一张相片。他接过来一看，见上面是个男人……他当即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是别人帮我介绍的，刚认识半个月，是商学院的老师，我们见过几次，人还不错，就是少一点儿男人味儿……”吴小燕说，语速突然加快了。
“呃，很好，很好很好……”高玉铭说。因为光线，也因为当时的情境，实际上他并没有看清楚。
吴小燕似乎很歉疚，过一会儿才说：“你比我大几岁，今后我们就当兄妹处吧……我是说，我们虽然不能结合，还可以当好朋友的，你说是吗？”
“是的是的……”高玉铭说。
之后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大概都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太小气——才谦谦让让地一起离开了这里。
一个人走在灯光暗淡的街上，他突然感到十分的轻松，同时又十分的伤感（还有一点儿失落）。这不是他的决定。不，这正是他的决定……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芳草地。因为想到芳草地，他的心立刻痛楚起来。而且，痛得十分剧烈，一抽一抽的，仿佛在痉挛。
他想念芳草地，也在想念汪卉。对他来说，二者是连在一起的。
他的想念并非从此开始。事实上，他的想念在离开芳草地那一刻就开始了。而且，从那时起，这种想念就没有离开过他。上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早上起床的时候想……特别是每天早上，当他睁开眼睛，一听到马路上过往汽车的喧嚣，他就会想起芳草地，想起在空气中颤动的门声，接着，他还会想起空旷的操场，想起自己在操场上跑步，想起学生们如何陆续走进校园，想起他们在操场上走动的充满活力和青春气息的身影，有一天晚上，他还梦见了他们，梦见一大群学生在操场上游戏，梦见他们在跑，在笑，在夸张地叫……那个梦一片缤纷。
他本来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想念会一点一点地淡去，可是事实证明，这根本不可能，非但不可能，还在日益强烈，每当想起来，心里就会剧烈地一痛，就像刚才这样。
还有汪卉……
他对汪卉的想念同样强烈，不，是更加强烈。自打离开芳草地，汪卉的身影和面容（包括声音）就不曾离开过他，哪怕是在开会，在听人讲话的时候，他也能感觉到她，甚至看到她，而且十分清晰，仿佛她就在身边，就在面前。每到晚间，同事们都下了班，办公室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就会更加想她，满脑子都是她。他有几张在芳草地的照片，都是他和芳草地中学的同事们的合影，平时放在抽屉里，这时候，他会拿出来，反反复复地看。有一次，他跟几个同事上街，在走过一个电话亭时，有一个女人在打电话，一听见她的声音，他立刻停住了脚步，以为那是汪卉，以为她到省里来了，待赶过去一看，才发现并不是她……
我这是怎么了？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如此想念一个人，在他，可说还是第一次。
他最终意识到，他已经爱上了她。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甚至吃了一惊。因为他没有料到。当然，还在芳草地的时候，他就喜欢她了，喜欢她的人品，喜欢她的性情，喜欢她的安静。但那仅仅是喜欢，还谈不上爱，或者说，他还没有想到爱（他认为，爱和喜欢是有区别的）。也许是他不敢爱。因为他怕伤害她，因为他当时没有资格爱，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无法给她什么，也许只能给她带来伤害。毕竟，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他相信，她也喜欢他。这一点，他看得出来，从她的言谈举止上看得出来，从她对他的态度上看得出来。尽管她没有表达。当然，她也不可能表达。他知道，她是一个那么自尊的人，她有她的尊严。
那天晚上，他在街上走了很久。他不想那么快就回到办公室，亦即他的住处。他觉得心里满满的，头脑里似有千头万绪之感，根本无法安静下来。他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去，形单影只，就像一个游荡的幽灵。他时而感伤，时而激动，很多事情被他重新忆起，这些事情就像一条条火舌，不停地舔炙着他的心。他的心告诉他，他必须对自己的生活作出某种决定了。他必须想清楚，对他来说，什么更加重要，或者说，他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生活……
事实上，就在这天晚上，他萌生了重返芳草地的念头。
那以后的许多天，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他的头脑里，就像一首乐曲那样，时不时地闪现一下，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坚定。这其中，有两个问题他想得最多。其一，自从“支教”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不适应目前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他常想，难道我后半生就要做这种连自己都不知道每天在干些什么的事情吗？其二，他自知已经离不开汪卉，他无法想象，如果不和汪卉在一起，他今后将要如何生活。
那以后的某一天，他终于打定了重回芳草地的主意。
而且，这一次，他将不再是“挂职”，而是要在那里生活，就是说，他要调到芳草地去，成为芳草地的人。
他要拯救自己，也拯救爱情，这是最主要的。
打定主意后，他首先去人事部门咨询了一下有关工作调转的相关程序，谎称是一个朋友托他问的，得知这类事情需由调入单位先向调出单位发一份商调函，如果调出单位同意调出，然后方能办理调动手续。
事情一问清楚，他即刻给天涯县教育局打了一个电话，直接找到李局长，说了自己的想法。李局长很吃惊，不过很快就表态说“热烈欢迎”。接着他又给汪校长打电话，汪校长更吃惊，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好久才道：“……啊，我明白，我明白……”不知道他明白什么。
本来，高玉铭还想让汪校长把这个消息转告给汪卉，可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即便他不说，汪校长也会告诉她的，包括她的妈妈。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没过几天，那边就把商调函用“特快专递”给高玉铭寄来了，又过几天，高玉铭就把所有的手续，户口和工作关系什么的，都办好了。
这时候，离新学期开学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
那以后，他参加了几次单位和个人为他举办的送别宴会。他注意到，几乎每个人都对他的举动充满了不解和同情，以至于替他不平（因为领导没有重用他），并且一再问他为什么作如此抉择，他什么也没跟他们说。他当然不会说，因为觉得没这个必要。
然后，他选了一个星期天，扛上庞大的行李，离开了办公室（现在兼宿舍）。巧的是，就在他下楼的时候，不期然撞上了正在上楼的领导。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啊，我来拿点儿东西……”领导首先说，“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那边快开学了，”高玉铭感觉心往下一沉，道，“再不走就不赶趟儿了。”
“咳，你怎么不早说一声儿？单位派车送你一趟不就得了……”
“那怎么行？这又不是公事儿，是我个人的事儿。”
“你呀……”领导怔了一下说，“还是这么……这么……不过很好，这样很好，很好……”说完还笑了一声。
“没啥好不好的，我没想那么多……”高玉铭说，一边向下迈了一个台阶，“啊，再见，我该走了……”
“再见……”领导向边上让了让，高玉铭刚从他身边走过去，不料又听他叫道，“小高……”
“你还有事儿？”高玉铭停下来，看着领导说。
“这个……”被高玉铭这一问，领导好像一时忘了说什么，连续眨了几下眼睛，才说，“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意见……实话跟你说吧，你这次‘支教’回来，我们的确研究过你的事儿，大家都认为你是个人才，如果你不走，这次还真打算使用你……没想到你那么坚决，你为啥？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说了你也不明白，我是为了我自己……”不等领导把话说完，高玉铭就说，且语气颇生硬，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来到楼下，他打了一辆“的士”，直奔长途汽车站。
上午十点，那辆开往天涯县的汽车离开了省城……
（原载2006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