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地知道，除了工作之外，实际上，他和这里再就没有其他关系了，工资还是原来的单位发，会按时给他寄过来。
他认为自己并不傻。
当然，他也并非一点儿事情也不管，如带领教师进行业务学习和政治学习呀（就是读报纸），给学生开大会呀，参加学校组织的教研活动呀，包括轮流去听老师们讲课。而且，尽管他时刻提醒自己，偶尔仍然会说一些激烈的话，特别是针对某些不好的现象，他会忍不住发表自己的意见。不过，常常是事情一过他就会后悔，问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地成熟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似乎眨眼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这期间，自然也发生了一些别的事儿。其中一件，是高玉铭的同事马伟强把那个领导给揍了。马伟强要“提科”，各方面的条件也符合，因为领导对他有看法，结果没提上，早气得鼓鼓的。这是事情的前因。这件事过去不久，领导去了一趟海南，开个什么会，随行的人里有一个女的，很漂亮，是马伟强的好朋友。这女的从海南回来，悄悄告诉马伟强，说在海南的时候，领导曾经要对她怎么着。马伟强一听就火了，说这狗东西，我替你出出气怎么样？这女的说好。
这以后没多久，单位搞聚餐。马伟强往身上撒了一些酒，装出一副喝醉了的样子，摇晃着来到领导跟前，要给他敬酒。领导是个装假的主儿，每次聚餐都在面前放一杯白开水。马伟强指着水杯对领导说：“梁头儿（领导姓梁）怎么喝这个？听说您有时候很能喝嘛！我这杯您一定得喝了！”说着把水杯里的水给泼了，倒了满满的一杯酒。领导很生气，死活不喝这杯酒，还说：“马伟强你胡闹什么？”马伟强说：“这就是您的不对了。”端起酒杯就泼到了领导的脸上。领导急忙在眼睛上乱擦。马伟强趁机又给他一拳，打得领导一头栽倒在地，鼻子还流了好多的血……
这事儿是马伟强打电话告诉高玉铭的。高玉铭担心地说：“咳！你怎么能这么做？后来怎么样了？没受什么处分吧？”
“处分倒没有，把我带到了派出所……”马伟强说，“我一口咬定喝酒喝多了，又有人作证，最后算我酒后闹事，罚了二百块钱，我就回来了。”
“以后可别做这种傻事儿了，犯不着，”高玉铭说，“再说，你以后还得在他手下工作呢，这样有你的好儿嘛！”
“我不在乎。没几年他就该退休滚蛋了。跟你说，老早我就看他不顺眼，狗头骚脑的，身上一点儿正气也没有！这下看他还敢不敢瞎起性了……”也许自觉说得有趣，话没说完，马伟强就大笑起来，笑得特别开心。
高玉铭也忍不住笑了。
另外一件，是他连续写了几篇散文，寄给了跟他约稿的女编辑，并且全部发表了。几篇散文写的都是他到芳草地以后的感受，其中有描绘芳草地的景致的，有介绍芳草地的历史风貌及种种传说的，有讲述芳草地的生活现状和人情世故的，有写他自己来到芳草地以后心灵和情感所发生的变化的。这些文章他都给学生们看了。有一次，汪校长还专门找到他，把他大大地夸奖了一番说：“高校长，昨天我看了你写的文章，汪卉拿回家的，写得好！尤其是写你来芳草地以后的那篇，我都感动了……”
还有一件，是吴小燕到天涯县来过一次。不过没到芳草地来。她说她奉命到天涯县卫生局办事，只有一天的空闲。那天刚好是星期六，他便赶到县里，见到了她，晚上也没回来，两人在招待所住了一晚。吴小燕无疑早有准备，还带了避孕套来。不用说，两个人都挺饥渴，心都狂跳着，她搂着他的脖子，他吻着她的颈窝。总之，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好，他也很强壮。可是，开始没多久，他就觉得不行了。他总感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盯着他的后背，盯得他后背发麻。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却充满了哀怨和凄楚，让他无法集中精力，让他不安。渐渐地，他终于松懈下来。
当时，吴小燕别提多失望，甚至有些恼怒，好在她什么也没说，而是立刻去了洗手间。高玉铭无疑很沮丧，不过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而且一直在心里想，那双眼睛是谁的，应该是谁的？
一会儿吴小燕从洗手间回来了，尽管仍然心怀怨气，看上去已经缓和多了，站在地上想了想，最后还是上了另一张床，上床后，还隐忍着说了好多的话。她说了她的前一次婚姻，说了她对婚姻的看法，说她的确很喜欢高玉铭，说她早就侧面了解过他的情况，知道他在单位的处境，知道他为人处世的某些特点，包括一些毛病，知道他很老实，但是脾气有点儿倔，知道他的想法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有时候挺怪的，还知道他的经济条件不太好，没有什么钱，可她还是决定跟他交往，因为她觉得他本质上是个好人，这比什么都重要……说着说着，也许有点儿伤感，还发出了一声哽咽。
第二天一早，他送吴小燕离开了天涯县。
“昨晚的事儿你别有什么负担，一次不行不要紧的，你就是太紧张了……我是医生，这方面知道的比你多……”临分别的时候，她这样说。
九
自从来到芳草地，高玉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化最大的是他的心境。最明显的感觉，是现在的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工作简单了，生活也简单了。一日三餐不用自己操心，他又要求不高，有什么吃什么，填饱肚子即可。每天按时入睡按时起床，早晨睡醒后还可以在炕上犯一会儿懒，躺在那里倾听从镇子里传来的各种声音，所有的声音都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各类牲畜的叫声。
这其中，他最喜欢听的是门声，包括开门声也包括关门声。因为镇子小，门声会听得很清楚。自打来到芳草地，他基本都是在门声中醒来的。每天一睁开眼睛，首先听到的就是门声，有时候是“吱呀”一声，这是有人把门打开了，有时候是“砰”的一声，这是又把门关上了。
开始的时候，门声还很稀疏，东一声西一声的。门声颤动着，宛若无线电的电波，会先在耳朵里回响一阵，然后才消失掉。接着，门声渐趋密集，这边刚刚响过，那边又响起来，此起彼伏，连续不断，仿佛镇上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进进出出……
这时候，他虽然已经醒了，却不会很快起来，而是继续躺在那里，身心都十分放松，全心全意地倾听着门的交响。这声音会让他的心里安宁，安宁而且温暖，会让他浮想联翩，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岁月（对，他就是听着这样的门声长大的），会让他想起当初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会让他回想起当初的一些梦想，幼稚而不着边际，还会让他心里痒痒的，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一待门声渐渐密集，他就会从炕上爬起来，而且动作十分迅速，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地……”
等到穿戴整齐，洗漱完毕以后，他还要跑一会儿步，脚穿一双运动鞋，绕着操场的边缘跑，跑一圈要用半个小时，若在下霜的季节，还会在地面留下清晰的脚印，大大的，每个脚印相距一米。记得刚来那会儿，他还跑不了这么远，而且特吃力，跑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现在他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跑起来十分轻松，甚至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在他跑完步，又吃过了早饭，学校便热闹起来，学生和老师陆续到来，给校园带来了喧闹，也带来了生气。特别是学生们，一见面就叽叽喳喳，有的到水房去打水，有的在教室搞卫生，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校园里处处晃动着他们单薄的稚嫩的身影，每一个身影都充满了天然的青春的气息。
在他眼里，他们都是好孩子，都很朴实，也很有礼貌，见到他都会说“老师好”。他们当中有三分之二是农家子女，住在芳草地下面的各个村子里。和城里的孩子不同，他们的经济状况多数都不太好，有的还很困难。每当看见他们，他都会生出一份怜惜之情，让他心里一痛。这是真的，其中没有任何虚饰的成分。
学生中有一个男孩子，学习特别用功，父亲母亲都因病去世了，他和一个弟弟跟奶奶一块儿生活，家里的承包田租给了别人种，每年只得到三个人的口粮，别的就什么都没了，其他的费用，诸如买盐，包括买一些零用品，只能靠奶奶养的几只鸡（用鸡蛋换钱，当地人称作“抠鸡屁眼儿”）。
听到这个情况后，他找了一个星期六，到学生家里去了一趟。情况实比听到的还要糟，可说是触目惊心。房子相当破旧，窗上连玻璃都没有，蒙着一块塑料布，进门是一个灶台，旁边一个水缸，里屋有一铺炕，靠墙叠放着几床被子，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桌子，也没有柜，只有一只四脚方凳。据说原来是有的，为了给父母治病，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连同原来的房子，都卖了。
学生显得十分窘，因为事先并不知道他要来，甚至显得很害怕，脸顷刻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才颤颤抖抖地说出了一句话：“老师……好……”
听见这话，他差一点儿流出眼泪（眼泪已经涌上了眼眶）。这不光因为他们的贫穷，还因为学生当时的样子。他为他伤感，他心里热辣辣的，十分十分酸。
他在学生家里坐了一会儿，学生的奶奶给他舀来了一碗凉水，他问了问学生的学习情况，临走的时候，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那是几张百元大钞，试图留给他们。他注意到，刚看见钱的时候，奶奶的眼睛马上亮了一下，不过亮光很快就消失了，随即表示这个钱他们不能收，坚决不能收……看看实在没有办法，他最后只好把钱使劲儿扔到炕里，趁他们去拿的时候，快步离开了那里。
在走在回芳草地的路上，他当时没有流出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心里特别难过。他不断地回想着学生家里的情形，回想着奶奶那刹那间的眼神儿，回想着学生当时的窘态，回想他当时害怕的样子，继而又回想他苍白的脸色，单薄的身体，越想越难过，心里就像针刺一般。他想象不出这些年他们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他很为学生担忧，担忧他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老实说，他已经很久没为什么事情如此动情了。
怎么说呢？已经许多年，他心里一直有种干旱的感觉，似乎患了什么病。这种病会让人变得麻木，对什么都缺少热情。就像一个人吃得太饱一样，心里装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单位啊，领导啊，斤斤计较的，整天处于愤愤不平的状态（还自以为很高尚），心被塞得满满的，消化功能几近丧失，从内到外都冷冰冰的，似乎再没什么事情可以引起他的兴趣。即便是目睹了一场车祸，也只有片刻的震惊，过后很快就会忘掉。有时候被朋友拉去听音乐或者看电影，不论多么感人，也会像河流中的石头一样，任凭河水从上面哗啦哗啦地流过去，再不像当年那样，对什么都那么敏感，那么好奇，那么大惊小怪。据说这是一个人成熟的表现，难道果真如此吗？
唉……
他一路慢慢走末，回到芳草地中学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他看了一下手表，心里想，我干脆直接去食堂好了……想着便往食堂走，走了没几步，不料看见了汪卉。
“高校长……”汪卉站在距他五米远近的地方，打了一声招呼。
“汪老师，又给学生补课啊？”他停下来，看着迎面站在夕阳里的汪卉说。此刻的光线明丽柔和，犹如一阵细雨，把汪卉洗得一尘不染。
“帮几个学生背背单词，这样效果好一点儿。听说你家访去了？”汪卉说。
“是。我去了一趟前川。”
“啊！”汪卉有些震惊，认真地说，“那是一个好学生……”
“我真希望他能把书读完……”随即改变了话题道，“你爸在家吗？”
“在家，看书呢。”
“是吗？看什么书？”
“养花儿的书，《花木栽培大全》什么的。”
“哈！好啊……”他由衷地说，然后又问道，“你妈妈呢……她也好吧？”他似乎不想马上结束谈话。
“噢，昨天她还跟我爸说起你，说你怎么这么多天不来我家？”
“哈！我这人，最怕给人家添麻烦。你跟你妈说，过几天我一定去……”
“她还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呢！”
“还好……”他心里突然动了一下，被触到了痛处，“这么多年在外头，差不多已经习惯了……”
“是吗？”停了片刻，汪卉轻轻地说。
两人又说了几句别的话，然后汪卉就离开了。高玉铭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暗暗有些感动。因为不是上班的时间，那天，汪卉穿了一身平日少穿的运动服，深蓝色的，看上去十分合体，十分朴素，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她的朴素并不仅仅体现在穿着上，而是体现在所有的言谈举止上，或者说，从她身上渗透出来的气息都是朴素的，也许可以说，她的灵魂就是朴素的灵魂。这是高玉铭长期观察得出的结论。
这种朴素就如一阵轻风，会让人觉得清爽。尤其是，高玉铭曾经见过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人，包括女人。
而汪卉肯定与他们不同，特别明显的一点是，她似乎没有那么多的心机，也没有那么多的“愿望”。她的生活就像一只灯泡那么简单，包括生活的目的（目的决定一切，他这样认为），包括做事情的态度。
还有她的经历，同样也是简单的。据他所知，她小学和初中都是在芳草地念的，又在天涯县读了高中，然后考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回到了芳草地中学，直到现在。据她说——高玉铭跟她唠过嗑儿——师院毕业时她本应留在县里的中学，为此她也犹豫过，想来想去还是回来了，因为她想家想得太厉害，根本离不开父母……
“我胆子太小了，想都不敢想离开父母怎样生活……”那次她说，“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说完笑了一下。
看着汪卉的背影，高玉铭不由再次想起了他中学的俄语老师，想起了她上课时的某个神态，想汪卉跟她确实有一点儿相像……
十
大约一个月后，也是傍晚时分，也是星期六，高玉铭刚吃完晚饭，正想回房间，突然看见汪卉从校门口急匆匆地跑进操场，老远就大声说：“高校长，不好了……”
他心里一惊，眼睛紧紧盯着跑过来的汪卉。
“我爸把腿摔断了……”汪卉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疼得不行……”
“什么！”他大惊道，“他在哪儿？”
“在家……”
“走！快走……”两个人风风火火地向汪卉家里走去。
“今天下班，我和我爸回到家……我爸说要浇浇花儿……浇完了，想把一个花盆儿挪挪地方……不知怎么就摔倒了……疼得直叫……我和我妈赶紧把他抬到了炕上……”汪卉一边走路一边向他介绍情况，同时剧烈地喘息着。
两个人很快赶到了汪卉家里。汪校长一脸冷汗，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汪卉的妈妈坐在汪校长身边，一边心疼地直抽冷气。高玉铭看看情况，说一声：“上医院吧……”然后把他背到背上，一溜小跑向镇医院赶去。
汪校长不停地“哼吆”着，抽空儿对高玉铭说：“辛苦你了高校长……这可真让我汗颜呐……”
“没事儿没事儿……这是应该的……”高玉铭喘息着说。
“幸亏我长得瘦小，不然还不把你累个好歹的……你说是吧？”汪校长说，说完还“嘿嘿”笑了两声。
高玉铭也笑了，只是没笑出声儿来。
不久来到了镇医院，大夫做了检查，说是膝盖出了问题，具体什么程度还说不上来，要拍过片子才知道，可他们这里没有那个设备，他建议去县里的医院。
“这个病说轻就轻，说重就重，关键是位置不好，恐怕还要做手术……要是弄不好，残废了也难说啊。”大夫说。
听大夫这样说，汪卉和她妈妈都吓坏了，连说那就快上县医院吧，一边说话一边朝高玉铭看，明显要他拿主意。
“好，去县医院！”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