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冯成杰他们到延安受训期间，绥远的抗战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独立师冲出大青山，收复了陶林、青南县全境，防区与八路军的绥中、绥南抗日根据地连成了一片。东部防线，从陶林延伸到了兴和；南部防线从平地泉近郊延伸到了归绥的北部边界，承担起了正面抗击数万敌军的作战任务。
冯成杰回到独立师的半个月后，这天清晨，冯成杰正跟着官兵们上早操，看见刘参谋长站在操场边的树荫下向他招手，他跑到跟前，刘参谋长说：“刘尚武要调来师部担任军需部长。这几年，你一直挂着独立团团副的头衔，常去协助老刘指挥作战，熟悉那个团的情况，师部决定让你去接任团长。余大伟仍回独立团当团副，命令还没下，如果有想法，赶快去找祁师长。”
“是！”
冯成杰来到师长办公室，祁师长先问道：“见到刘参谋长啦？有啥想法说吧。”
冯成杰说：“是！我有个请求，请把余大伟调换一下，”
“为什么？”
“您知道，军队里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早当一天兵是哥，早当一年兵是爹，早当三年兵是爷。’我刚进军营的时候，余大伟就是我的营长，现在让他回独立团当团副，等于给我派了个老太爷。他跟我早就有些生份，加上他当年受处分与我有关，我俩肯定尿不到一个壶里。”
“跟谁换？”
“修械所长方正文。”
“换方正文？军队里，找个能带兵打仗副团长容易，找个会修枪炮的枪械修理所长不容易。还有别的人选吗？”
“师长，我想您一定知道，老方这两年已经带出来了一批好徒弟，一个个手艺都与他不相上下，有的还能自己绘图，制造枪械零件，已经超过他了。现在，不论派谁去当所长，都不会影响维修枪械的事情。”
“嗯，让他俩换换位子，可以考虑。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了。”
“好。命令一下，你就给我上任去。有几个人也交给你带去。一个是我们的同乡成大壮，让他到战斗部队去，会更有作为。还有两个人都到那边受过训，你到独立团要经常和八路军打交道，我把他们也交给你。”
“是宋琼和祁玉龙吧？”
“对。宋琼去担任情报通讯科科长。祁玉龙具体干啥由你安排。还有两样东西也要送给你。我更喜欢那匹‘豹子’，铁雪马你带走吧！”祁师长转身从墙上取下那把蟒皮刀鞘、状似长剑的宝刀递过来，“这把刀也交给你。它是李和春祖上留下的传家宝，当年李和春送给了我，现在交给你算是物归原主吧！”
“这……”
“不许推辞，这是命令！”
“是！”
冯成杰走出师长办公室，见余副师长迎面走来了。他向他敬礼，他蔫头耷脑地没有理睬。自从倪月离开了他，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几个月了还没缓过劲儿来。倪月走了。半年前，她去美国西点军校深造的表哥回国了，升任为九十九军的参谋长，她跟余副师长悄悄办了离婚手续，调到他表哥的部队去了。听说她现在已经有了如意郎君。
二
马蹄得得，三个卫兵一前两后，护卫着冯成杰、方正文、祁玉龙，由南向北走进了达里图镇的近郊的农业区，看到绿中带黄的麦田，炊烟袅绕农家院，沉默了一路的祁玉龙突然发起了感慨：“到驻守在前沿的各营转了几天，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了解了一支军队。”
“都明白啥子啦？说给我们听一下子。”方正文搭言。
“我明白了什么叫敌后作战，也知道八路军的大青山支队是个怎样一支队伍了。我看到人家的防区里还戳着鬼子的炮楼，才知道人家是钻进敌人肚子里在跟敌人作战！如果有熟人，我真想到他们那里住几天，看看他们是怎么跟小鬼子作战的。”
方正文接茬说：“就因为这样子，我们的团长才说八路军是中国人民抗战的榜样，才要我们像对家人一样，跟他们友好相处。你想到那里看看这事好办，跟他们多打几次交道，不就有熟人啦？”
祁玉龙接着说：“我还想了两件事，没人给他们发饷发装备，他们到哪里去弄武器弹药？靠打游击究竟能不能把小鬼子打败？”
“没听到吗？我们前沿的官兵都会唱从人家那里学来的歌子，‘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打游击战照样能牵制消灭敌军，每支部队每次敲打它一下子，就能敲掉它一块，大家都这么敲，不管它是多大的一块硬石头，总有把它敲碎的时候。团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冯成杰点了点头没搭言，此刻，他正在思考如何安排保卫麦收的事情呢。
祁玉龙又说：“我也真正认识刘尚武这个人了。别看他打仗是个二百五，却是个管家的好手。这一两年，他把独立团从一个只有三个营、千把人的小团，扩展成了有九个营，两千八百多人的大团，真格是团的牌子旅的架子啦！而且每个营都兵员足额，装备精良，家底厚实，没点管家理财的本事，能做到这一点吗？”
“没有现在的规模，独立团怎么承担两百里防线的作战任务？抗战时期嘛，有枪有炮就能发展队伍。刘尚武心眼儿正，行事端。他把从他哥那里要来的武器装备，都用来发展壮大抗战力量了，从这一点讲，这个老先生了不起！所以，祁师长才调他去当师部的军需部长。”
“如果换成某些人，早就成了贩卖军火的黑心贼了！所以我佩服他。”
方正文提出了另一个问题：“科长先生，你弄清楚了没有，我们对面的敌人指挥官是哪个龟儿子？”
祁玉龙说：“只听你和团长叫他老冤家、老对手，到底是谁，我还不清楚。”
方正文说：“你是啥子作训科长嘛，连对手是谁都搞不清，那怎么行？这个鬼子头子，就是当年在土城子你想打没打着，挨了我们一炮没炸死的老鬼子黑田二郎。现在平地泉一带的鬼子伪军都归他指挥。”
“我知道了。上次便宜他了，等再有机会直接跟他交手的时候，我非把那个黑田二郎生擒活捉了不可！”祁玉龙就这么随便一说，没想到后来竟成了事实。
回到团部，冯成杰正站在中院宿舍的屋檐下洗脸。一营二连的马连副跑进院门喊道：“报告团长，有一支武装征粮队，跑到我们防区乱窜，我把他们抓住带来了！”
冯成杰擦过脸，把毛巾搭在脸盆架子上问道：“人呢？”
马连副说：“还在前院的大门外。他们穿的是八路军的衣服，我们村到北平念书的贺家大少爷，听说参加了八路军，他也在里头。”
听见八路军三个字，冯成杰好像听到了出门在外亲人突然回到家的喜讯，惊喜地喊道：“快，赶快把他们请进来！”
冯成杰去了一趟延安，他觉得他不仅见到了共产党，还看到了中国的未来。如果不是有军队纪律的紧箍箍在头上，他真想留在那边。现在那边有人来了，他能不高兴？他跟着马连副来到前院，连副喊道，“冯团长有令，把擒获的征粮队带进来！”
六个穿着八路军服装的小伙子，鱼贯而入，进了院门。他们的手都被反绑着。为首的大高个，看上去有些眼熟，他抬头看了一眼赶忙低下了头。十个一连的士兵端着枪押着他们，好几个人肩上还背着一支枪。
冯成杰一见火了，指着马连副的鼻子骂道：“混蛋！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你们家见了客人就用绳子绑吗？赶快给兄弟们松绑！”
马连副慌了神：“我，我，我怕他们逃跑，就……赶快给兄弟们解开绳子！”
冯成杰训斥过部下，迎上去给为首的那位大高个解绳子。一眼认出大高个竟然是张乃良，于是惊喜地喊道：“兔子！”
张乃良也有些吃惊：“真是你，冯成杰？”
“没想到，咱们会在这里见面！还好吧？”冯成杰边说边给张乃良边解绳子。
“你们认识？”一位八路军战士问。
“我们是同学。”冯成杰说。他三下五除二给张乃良解掉绳子，握住他的手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你这家伙，来了不直接找我，跑到村子里乱转什么？让兄弟们也跟着你受委屈。”
张乃良说：“要知道你在这里，我能不来找你？在篮球场上，人家喊兔子钻穴，没想到，今天，真的钻到你的洞穴里来了！”
冯成杰抱拳打拱：“对不起，恕小弟带兵无方，部下不懂礼节，委屈你和各位兄弟了！”
另几位八路军都被松了绑，冯成杰跟他们一一握手道歉。
冯成杰走到一位学生模样的八路军面前，觉得他也有些面熟，问道：“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面？”
“报告团长先生，我叫贺丰收，我们也是同学。”学生模样的军人说。
“对，是在学校里见过面！”冯成杰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我现在是八路军大青山支队二大队九连的副连长。张乃良同志是我们的连长。因为我们刚刚换防来到此地，出来配合抗日民主政府征粮迷了路，误入贵军的防区，请团长先生原谅！”贺丰收再次敬礼。
冯成杰还礼说：“这是什么话？抗日的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到处都是自己的防区，没有误入不误入这一说。”又对马连副说，“我命令你，还回客人的武器，领着你的士兵，集体向客人们道歉！”
张乃良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弟兄们这样做，说明大家警惕性高嘛。不这么干，万一碰上化装成八路军的伪军或汉奸怎么办？”
冯成杰没吱声。马连副摆了摆手，十个士兵自动站成一排，把枪支递给客人，集体鞠躬说：“对不起，请原谅！”
张乃良接过手枪笑道：“冯团长，你手下弟兄们的武艺不错嘛，我们几个正向一位老乡问路，他们突然从树丛里跳出来，用肘弯子卡住我们的脖子，下掉了我们的枪，把我们抓了俘虏。”
冯成杰也笑道：“让各位受惊了！你们应该反戈一击，让他们也见识一下贵军的本事。”
“连长不让我们反抗。”一个战士插言。
张连长说：“就是你说的那话，都是自家人，何必伤和气呢！”
冯成杰又问马连副：“这事你们营长知道吗？”
马连副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不知道，我，我直接把大家带……请到团部来了。”
冯成杰挥手道：“你们继续去执行任务，让你们王营长马上到我这里来！”
“是！”马连副带着士兵们走了。
冯成杰喊来一个传令兵，说了几句话，领着客人进了会客室，招呼大家坐下。勤务兵忙着沏茶，冯成杰对张乃良挤了挤眼睛说，“还有两位校友也在这里，我已经派人找去了。”
张乃良会意点头，他知道，这边的人对上抗大的事，有“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小”的保密规定，笑着说。“好啊！有好几个老校友在，以后到你这里，就不怕再被绳子捆啦！”
冯成杰说：“不要见外，欢迎你们常来指导。”
学生模样的贺丰收说：“那个蒋介石真不是东西，他只给了我们一个八路军的番号，一不给我们发军饷，二不给我们发装备，我们只好自己找饭吃。他的中央军装备那么好，就是不让打鬼子，专找抗日军队搞摩擦，真心实意抗战的军队，却得不到……”
“小贺，注意影响！”张乃良瞪眼制止。
冯成杰说：“没关系，都是自家人。我们第七集团军也是后娘养的，不过比你们稍微好一些，官兵们私下里也常发牢骚。穷也罢，难也罢，抗日救国的大业，还得靠我们这些不怕困难的人，携起手来干下去。”
方正文、宋琼、祁玉龙先后赶到。两个男兵和贺丰收他们聊起了训练作战之类事，有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聊得很热闹。冯成杰和张乃良聊起了一件他们之间，直到今天还没理清头绪的往事。宋琼笑嘻嘻地坐在旁边当听众。
冯成杰说：“哎，老兄，那年，打完第二场球，怎么就找不见你了？”
“我当天晚上就离开延安了。总部给我们大青山支队拨了一部电台，正好有一支骆驼队要去包头贩甘草，我的脚不是崴伤了吗？首长就让我骑着骆驼，连夜出发，护送那个宝贝疙瘩回了绥远。你不知道，其实我也非常想见见你。因为在这之前，我像教徒崇拜神灵那样，崇拜过一个人。”
“哦！他是谁呀？能让你这么崇拜他？”
“就是你们第七集团军的一位营长。1937年1月，我们部队进行抗战动员教育的时候，团政委给我们念了一段报纸新闻，说在绥远前线，第七集团军有位营长领着三百兵，在一个叫红什么的地方，和七千多日伪军打了七天七夜，硬是没让鬼子占到任何便宜。”
“准确地说，他是个代理营长。仗是大家打的，他没什么了不起！”冯成杰指了指坐在旁边的宋琼，“当时，我们的这位女士，也一直坚守在红格尔图的前沿阵地上，也端着冲锋枪扫倒过不少鬼子。”
“是吗？也是英雄！”张乃良向宋琼点了点头，接着说，“我啊，原先一直在想，那个营长是有三头六臂的神，还是能呼风唤雨的仙，怎么那么厉害？很想亲眼看看他。”
“肯定和你一样，是个长着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耳朵俩眼睛，一样吃饭睡觉的普通人。”
“那天，我扭伤脚下场以后，和你们的一个替补队员闲聊。我问他见没见过那位营长，他说就在球场上。你是兔子，他是穴，就是跟你较劲的那个冯成杰。”
“失望了吧？”
“当时我就愣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营长是个学生模样的毛头小伙。又觉得羞愧，天天想见见不到的人，真的碰上了，我却把人家碰了个鼻青脸肿，还用那么恶毒的话伤人家。我啊，肠子都快悔青了！”
“我也骂过你无赖。气头上的话，怎么能当真？”
“当时，我见你是一幅学生相，就把你当成了花钱买官坐的富家子弟了，就骂出了那样难听的话。今天一见面，我想糟了，怎么落到他手里啦？人家营长升团长了，不知要怎么报仇！没想到你又解绳子又道歉，见你不计前嫌，我才放心啦。”
“俗话说，不打不成交。我早就想交你这个朋友了！”
“只要你不嫌我官小位低是个粗人，我也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
“我知道，你们部队不兴拜把子、滴血结盟那一套，那咱们就再握握手吧！”
两个人，两双手再次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张乃良说：“我们的大队长就是在上学时候当过培训队长的李尚权，何副大队长就是在篮球队打前锋的那位。都是最近刚调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