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星期一的下午，教官临下讲台的时候说：“大家别走，你们的贺班长还有事要讲。”
这一次，冯成杰没有去补记听课心得，而是端坐静候，等着班长来布置班务。
这几天，学习的课程是《人民战争及其战略战术》。他不论听课，还是看书都处在一种近似亢奋的状态中。因为所学的大部分内容，他在作战实践中都自觉或不自觉在运用。现在，把他那些照葫芦画瓢，或一时突发奇想冒出来的做法，和现代军事理论挂上钩，和教官启发引导联系起来，再做些深入探讨，他觉得收获确实不小，堂堂课都有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在教官讲述“兵民是胜利之本”的观点时，他会想起巴特尔和他的牧民骑兵；想起保卫红格尔图的作战中，当地的父老乡亲踊跃支援前线的情景；在教官讲述“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是人民战争作战的根本法则”的时候，他会想起孙武老先生讲的“我专为一”及“以十击其一”的作战原则，脑际会浮现出绥东、绥北决战的作战情景。他不止一次地心里感叹：了不起！看，人家总结得多好？既清晰明确，又好懂好记。也许一般带兵的人与军事理论家之间的根本区别，就在这里。因为学的大都是他体验过的知识，所以，所有的学习心得，他在记听课笔记的时候，就顺便写到笔记本上去了。
贺班长走进教室，清了清嗓子说：“弟兄们，本周周末，培训部还要举行文艺晚会，要求各班都出新节目，给我们特训班分了五个节目，正好一个组一个。由各组组长负责，选好节目，抓紧时间排练，星期五在班上预演。一定要演出水平，不能给咱培训队丢脸！”
听班长讲话的时候，他眼前浮现出在边区人民政府大礼堂观看《黄河大合唱》、在延河街头观看军民联欢会的情景，耳畔响起了震撼人心的旋律：“保卫黄河，保卫全中国”“东方红，太阳升”……来到延安，笼罩在抗大乃至整个边区的那种蓬勃向上的气氛，感染了他和他身边这些来自第七集团军的进步青年。这里，物质生活虽然贫乏些，但精神生活却十分丰富。在这里，人们不仅可以接收到各种新思想的熏陶，还可以随时享受观看体育比赛、文艺演出带来的乐趣。在这种全新生活的陶冶下，人们自觉地树立起了一种为集体争光、为民族争光的新观念、新意识。听了班长的那句“不能给培训队丢脸”的话，教室里的大多数人都跃跃欲试。
同时，冯成杰又觉得非常为难。唱唱跳跳他是个逆把，要叫他在这方面为他们班、为培训队增光添彩，可真有些勉为其难。听到班长说，又把节目分到各小组了，他的头顿时大啦！他所在的学习小组，是由来自独立师机关的七名学员组成，他是小组长。四个有点文艺才能的同学，都已经上过台了。第一次，两个山东小伙合说了一段山东快书《武松打虎》；第二次，两个包头娃合唱了一段《赶山调》“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四个家伙早就撂下话了，“我们再不上台了，下回轮也轮到你们三个啦！”而剩下的三个人，除了他，就是宋琼和祁玉龙。从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况看，他俩都跟自己一样，在文艺表演方面都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这能不叫他头大？
下课后，各小组都把人集中到一起，商量出节目的事。冯成杰也把他们组的人喊道了自己的座位跟前。好话说了几大车，几个山东小伙、包头娃，还是死咬住他们说过的话不松口，还说：“这次，只要你们三个能出一个节目，以后，让我们再上十回台，也没二话！”
这分明是在拿作人嘛！冯成杰还想说服他们，可宋琼不耐烦了，对那几个人一摆手说：“刁难够了吧？你们走吧！离开张屠夫，不吃带毛猪！”
四个会唱会说的小伙，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宋琼片刻，而后，幸灾乐祸地离开了教室。
四个有文艺细胞的小伙走了，宋琼见冯成杰、祁玉龙都在用埋怨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笑道：“干吗这么看着我？求人不如求自己，不蒸馒头争口气，咱们就搞个节目，叫他们瞧瞧！”
冯成杰、祁玉龙相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你会吗？”
“不会学嘛，不就演个小节目嘛，又不是去过火焰山！”
祁玉龙说：“我可不行！论跳舞，我的手比脚还拙；论唱歌我的嗓子赛破锣。如果硬把我推上了台，非把观众全吓跑不可！”
冯成杰说：“玉龙兄比我强点，还能吹响笛子和唢呐。要说唱和跳，咱俩可真是枣木棒槌一对儿，要学，也是赶鸭子上架！”
“不会唱不会跳，说话总会吧？”贺奋书走过来，把一本《说说唱唱》的油印刊物放在他们面前说，“这上面有个名叫《抓阄》的小话剧，正适合你们三个演。我也算机关组的人，就把本子留给你们，你们就演它吧！”
有人喊班长，贺奋书应声走了。他们仨翻开剧本看了看，剧情不复杂，说的是边区的一家兄妹仨，大哥二妹和三弟，为争一个支前名额，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用抓阄的办法解决问题的事。剧本不长，语言生动幽默。看完剧本又讨论了一阵，最后达成了共识：班长叫演咱就演，吃过晚饭就行动。
抄台词，对台词，进行的还算顺利，一上场排练，问题出来了。扮演大哥的祁玉龙，扮演三弟的冯成杰，走路做动作像木偶在动，说台词就像背诵课文，不管扮演二妹宋琼怎么示范纠正，他俩就是改不过来。四天过去了，到班里预演的时候，老毛病没有多大改变，又出了新的纰漏，冯成杰把台词忘了，祁玉龙急得大喊，“你快说呀，我婆姨来了！”惹得全班哄堂大笑，那几个山东小伙包头娃，越发幸灾乐祸了。
预演失败了。贺奋书瞪着眼睛把他们训了一顿，还说：“咱班参演的五个节目，一个都不能少，你们看着办！”
两个男兵都傻眼了，宋琼说：“话剧没演成，原因主要是我们太缺乏表演基础了。文艺节目里头最不好演的就是话剧，不如我们另起炉灶，自编自演，搞一个小歌舞，说不定还能搞成。”
祁玉龙说：“还剩两天时间了，另起炉灶来得及吗？”
“这是班长派的硬任务，不完成行吗？叫你去炸敌人的碉堡，你能强调来得及来不及吗？”宋琼也瞪起了眼睛。
冯成杰说：“可是，我们不会唱不会跳呀！”
宋琼看着冯成杰说：“别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我听你唱过秦腔，嗓子还不错。唱民歌小曲儿肯定没问题。”
“歌儿呀曲儿呀倒是唱过。可我从没登过台。”
祁玉龙接茬说：“谁说你没登过台？上学的时候，你唱过大合唱。”
宋琼说：“能唱歌就行。伴歌的表演，不过是比比划划，很快就能学会，比学拼刺刀、学擒拿格斗容易多了！”
宋琼显得胸有成竹。两个男兵在排练话剧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人家有些表演天赋。此外，她像这次这样主动揽事，从他们相互认识到现在，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也许人家是早有金刚钻，才揽瓷器活。两个男兵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异口同声地问道：“你会唱会跳吗？”
宋琼说：“说会谈不上。从小学到大学，都登过台，就那么回事。会唱你们家乡的民歌小调吗？”
两个男士松了一口气。冯成杰说：“会几首。可是，《小放牛》《回娘家》人家已经演过了；《哭五更》太悲伤，不合时宜；《沙枣花》、《五哥放羊》都没记全。哦，对了，有首《观灯调》，至今还记得。”
“《观灯调》我也记得，是一男一女，妻子腰里绑着个纸扎毛驴，一问一答，连扭带唱。就是这么个调调——”祁玉龙说着哼起了《观灯调》曲子，果然五音不全。
“你跑调啦，应该这么唱。”冯成杰又从头把《观灯调》哼唱了一遍，哼到过门曲调，还模仿出了锣鼓点子。
宋琼听冯成杰哼完《观灯调》说：“这曲子还可以，既有西北民歌的粗犷豪放，又有南方民歌的委婉清爽。你把速度放慢再唱一遍，我把它用简谱记下来。”
冯成杰带上唱词轻声吟唱，宋琼用简谱记录曲调。冯成杰唱完了，宋琼把记下的简谱又轻声哼唱了一遍，说：“不错，我们就用这个曲调，编些新词，搞个小节目。组长同志编词，我设计表演，咱俩演。”
“编新词！编啥内容？”冯成杰问。
宋琼思索了片刻说：“你不是说，你到了边区看吗都觉得新鲜吗？你就选几件你觉得最新鲜的具体事，把它编成唱词不就行了？他们骑着毛驴看灯会，我们就坐着马车看边区，效果一定不错。”
“这……行吗？”冯成杰为难地抠起后脑勺来。
“我看行。”祁玉龙接过话茬说，“《观灯调》用唢呐伴奏最来劲！我在上军校的时候，闲着没事，用唢呐吹奏过家乡民歌。找个唢呐试试，如果还能吹成调子，我给你们伴奏。”
宋琼说：“这样更好！你去准备服装道具，我给你写个单子，到培训部借去。”
宋琼信心十足，指挥若定。两个男兵不敢怠慢，立即行动。
傍晚，冯成杰正在修改唱词，祁玉龙跑来说，唢呐、服装都没借到。两人就去逛了一趟延安城，转了几家店铺，把唢呐、服装、道具都买齐了。当天晚上，祁玉龙就拿着唢呐跑到延河滩上，呜呜哇哇的练起来了。吹出的《观灯调》，比他唱出来的好听多了。
宋琼完成了表演设计的时候，冯成杰也改定了唱词。第二天吃过午饭，她喊上两个男兵，来到延河畔，找了一块僻静的空地，开始排练他们的节目。
宋琼边比划边说：“我是这样想的，男演员的主要动作有两个：唱的时候，做踮脚摇鞭赶车动作；奏过门的时候，走模仿骏马扬蹄的踢腿步。女演员的动作多一些，可以根据唱词灵活安排。你们看行吗？”
冯成杰见要自己要做的动作不多也太难，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赶忙说：“行，就按你的设计办！”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祁玉龙对如何表演没表态，他举起唢呐把《观灯调》吹了一遍，问：“怎么样？”
冯成杰说：“听起来就是这么个味，但我总觉得还有些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我说不出道道来。”
宋琼说：“是个别音节的节拍不准，如果再适当的加点滑音，就会显得更加欢快活泼。你能不能这样吹奏……”她打着拍子，一节一节地哼唱着曲子，说出自己的想法，祁玉龙连连点头。
宋琼又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你再请个行家，给你指点指点。”
祁玉龙说：“行，知道毛病出在那里，事情就好办了。今天先凑合一下，到正式演出的时候，保管叫你们满意。”
开始排练了，宋琼把两个男兵怔的一愣一愣的。她不论是唱还是演都很见功力，与他们见过的那些专业演员相比，真是难分伯仲。
冯成杰感叹道：“真没看出来，你还有如此好的表演天分！”
祁玉龙说：“看来，人家天生就是一块当艺术家的料！由此可见，咱军队里头，不知道把多少其他行当的状元，都关到门背后去了！”
宋琼说：“什么天分？哪有天生就会这会那的？我是跟我妈学的。她是中学音乐教员，非常喜欢中国民间音乐和舞蹈，我自小就跟着她学唱歌跳舞。这次，我要利用身在抗战大本营的机会，大大方方地演一场，给父母做个汇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冯成杰说：“这想法不错。用歌舞告诉你的父母，我们一起替他们报仇雪恨！”
排练开始，唢呐声响起，引得许多人前来围观。
二
联欢晚会如期举行。培训部窑洞门前的空地上，三盏汽灯，把用苇席幕布搭成的临时舞台照得通亮。
当宋琼带着两个男兵，随着去参加晚会人群，朝晚会会场上走的时候，有不少人朝他们挥手，他们大都是看过他们排练的人。几个山东小伙包头娃提着凳子，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好像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