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队入场练球，小伙子个个都很精干。两个球队都没穿运动服，队员们都下穿灰蓝色的长军裤，上着汗衫。所不同的是来自独立师的队员，穿的是白洋布西式短袖衬衣，裁判称他们是衬衣队；来自八路军120师的队员，穿的是白土布对襟无袖汗衫，裁判称他们是汗衫队。
比赛正式开始。
衬衣队是清一色的学生兵，多少都受过些正规训练，一开始就打起了阵地战。他们在场上进退有序，攻防得法，传球接球投篮配合默契。
汗衫队多数是自学成才的球员，体力很好，能跑能跳，攻守都不太讲究章法，一开始就打起了长传急退的快攻战。
在拉拉队的加油声中，刚开赛时，你进一球，我得两分，比分咬得很紧，出现了好几次平局。到了上半时的中段，汗衫队的体力明显下降，往往球传出去了，人没赶到，快攻屡屡失利；衬衣队稳扎稳打，进攻成功率高，得分不断上升，一度超过了对方。
汗衫队的场外指导，急叫暂停。
重新开球后，汗衫队的战术有了变化，采取了重点盯人防守的打法。冯成杰是衬衣队的中锋，是主要的得分手，自然被列为重点盯防对象。对方派了一个被喊作“兔子”的很壮实的高个小伙子来盯防他。兔子体力好得出奇，跑得快，跳得高，满场子飞奔，不喘粗气。冯成杰走到哪，他追到哪。每当球传向冯成杰时候，他就贴身跳起来干扰，有时还能连跳两下，倒也断掉了不少好球。他起跳的动作也有些特别，每次双脚离地右手举起的时候，左肘子就会习惯性的向外猛撇一下。对付这种靠蛮劲打球的角色，冯成杰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用假动作把他引开晃过，然后再去接球、传球或者投篮。
球场上战术的变化，给拉拉队也带来了很大变化。每当篮球朝冯成杰飞来的时候，汗衫队的拉拉队就高喊：“兔子，加油！兔子，加油！”衬衣队的拉拉队则高喊：“成杰，加油！成杰，加油！”观众们初听到这种加油声的时候，都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都跟着拉拉队呐喊。后来，有个好事者喊了一声“兔子，快钻穴！”观众们发出了一阵哄笑。哄笑过后，加油声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看见篮球朝冯成杰传，所有的人都有节奏的高喊：“兔子，钻穴！兔子，钻穴！”
汗衫队的盯人防守，给衬衣队带来了很大麻烦，投篮命中率有所下降，比分进一步拉大的趋势得到了遏制。
观众们的喊叫，无疑对兔子是一种刺激。不知他是受到了鼓舞，还是感到气恼，反正不论跑还是跳，都带上了一股横劲。
就在上半场快要结束的时候，球场上也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冯成杰在罚球线外接住了同伴传来的球，用一个先右后左，急闪身的假动作骗过兔子后，起跳投篮，就在篮球出手的刹那间，兔子从他右前方起跳盖帽，撇过来的左肘子，捣在身体正往下落的冯成杰的脸上。球投进了篮筐，冯成杰倒在了地上，上嘴唇上立即流出了血。裁判没给兔子吹犯规，惹的观众嘘声四起。而兔子本人也无事人儿似的，跑到底线发球去了。球场上响起了一片喝倒彩的嗷嗷声。有几个年轻学生拍手跳喊：“兔子撞伤了穴！兔子撞伤了穴！”
衬衣队的场外指导贺奋书急叫暂停，把冯成杰换下场，宋琼跑过来，掏出手帕替冯成杰擦着嘴上的血，扶他坐在了凳子上。
衬衫队新换上场的中锋，个子稍矮一些，球技略差一些，他一接球，兔子就伸出双手在他的头顶上乱绕，扰得他既无法接球打配合，也无法起跳投篮，迫使衬衣队不得不将后卫与中锋对调，兔子仍盯着换到后卫的原中锋不放，后场防线又出现漏洞。汗衫队抓住机会打快攻，并屡屡得手，将比分差距逐渐缩小。上半场结束时打成了42∶32，汗衫队以10分之差暂时落后。
兔子的那一肘子捣在了冯成杰的鼻角上，嘴唇肿了但没外伤，血是从牙龈和鼻孔里流出来的。牙龈上不流血了，鼻孔的血还不停地往出渗。宋琼赶忙陪他到校医务室去找医生。
下半场开球了，冯成杰还没回到球场上，班长另派了一名个子较高的队员去顶替他，衬衣队的被动局面略有了些扭转。而汗衫队体力得到了恢复，长传快攻再次发挥出了威力，很快将比分追平，又出现了你进一球、我得两分的胶着局面。贺班长派了两个学员去找冯成杰，交代说：“他是队长，这里不能没他。你们抬也要把他给我抬到球场上来！”
刚开局这一段，兔子没有固定的盯防对象，满场子狂跑乱跳，对衬衣队没造成多大威胁。汗衫队叫过暂停后，兔子盯住了衬衣队的主要得分手，使该队的投球成功率大大下降。嘴唇肿得老高的冯成杰，回到球场时，离全场结束只剩下五分钟了。他再次上场，仍然是兔子的盯防对象。拉拉队和观众的情绪再次高涨，又喊起了“兔子，钻穴。”冯成杰接受了上半场的教训，把自己换到了组织后卫的位置上，以组织进攻为主，有了好机会才去投篮。汗衫队一时不适应对方的战术变化，长传快攻又遭到了干扰，衬衣队却打出了一个小高潮，连续得分，又将比分反超。
离全场结束只剩下一分钟的时候，球场上又发生了更加戏剧性的一幕。冯成杰在刚过中线的地方去接后场传来的球，兔子因受到掩护队员的干扰，未能及时赶到跟前，冯成杰转身将球传给在右前锋位置上没人防守的“寡妇”，球出手的瞬间，兔子跳到了跟前，脚下一滑，身子朝前一扑，脸撞到了冯成杰传球收式伸过来的右肘子上，兔子双手捂住了鼻子。这时，“寡妇”投出的球早已进了栏筐。全场观众发出了噢的一声惊呼。裁判吹响哨子，判冯成杰进攻犯规。球场外又响起了一片嘘声。许多人拍手齐喊：“兔子撞穴犯规啦！兔子撞穴犯规啦！”
见兔子鼻孔里流出了血，冯成杰赶忙向他鞠躬道歉：“同志，对不起！”
兔子欠冷静，摸了摸鼻子，看了一眼手上的血，指着冯成杰，用地道的晋西北的方言开骂了：“你，军阀流氓！你，有意报复！”
冯成杰再次鞠躬。
兔子仍然不依不饶，骂出的话更加恶毒：“一个喝兵血的臭桶，有什么了不起？不就靠娘老子刮削去的穷人血汗，念过几天洋书，又当了个什么鸟官，就觉得了不起啦！这里是咱们的延安，不是你耍狗屁威风的地界！”
面对着赤裸裸的人身攻击，冯成杰脑子一热，以牙还牙：“造谣！我父母都是长工。有些人不仅耍威风，还耍无赖！”
“谁是无赖？”
“自己清楚！”
眼看两个人就要动手了，双方在场的球员、场外指导、拉拉队的骨干，一起跑过来，拉住各自当事人，好言相劝。
裁判手里托着篮球走过来喊道：“闲杂人等赶快退场，汗衫队罚球！”
场外有个抗大学生又喊了一嗓子：“裁判，撞人的人不犯规，被撞的人犯规，这是那个星球上的篮球规则？”
一声喊叫，提醒了人们，不满裁判判罚的观众和球员，愤愤不平地喊着叫着，呼啦啦的涌过去，围住裁判论长道短：
“你判人家犯规的依据是啥？你给大家说清楚！”
“不怕一次误判，就怕整场偏袒。公开吹黑哨，太过分了吧？”
“你这是在活人眼里下蛆，给咱八路军丢脸！”
裁判自知理亏，吹了一声长哨，举起双手喊道：“全场比赛结束！”
一场友谊赛，就这么不欢而散。最终比分是78对72，衬衫队以六分的优势获胜。
三
冯成杰回到住宿的窑洞，洗漱完毕，正对这小镜子，用从医务室要来的药水、棉签擦洗牙龈上、鼻孔里的伤，贺班长领着120师培训队的李队长来了，兔子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贺班长说：“冯成杰，李队长看你来了。”
“李队长，你好！”冯成杰丢下棉签，起立敬礼。
李队长还过礼，握住冯成杰的手说：“我叫李尚权。对不起，冯先生，我们的同志撞伤了你，还辱骂你，我把那个同志带来了，向你道歉。张乃良，既然知道自己错了，为啥还不主动向冯先生道歉？”
恢复了真实姓名的兔子，眼睛望着窑洞顶说：“对不起了，冯先生！”
冯成杰不想接受这种没有诚意的道歉，没理张乃良，只对李队长说：“没事。打球嘛，就好比把一摞碟子一摞碗，放在一只篮子里提着，哪能不碰出点响来？”
“这个比喻很恰当！”李队长笑道，“今天，我们没把球队组织好，结果是既输球又输人。明天，我们把球队重新组织一下，由我亲自带队，咱们再举行一场友谊赛，还请你们赏光！”
冯成杰见张乃良越发拧起了脖子，就说“让张乃良同志参加，我就参加。”
张乃良吃惊地睁大眼睛。
李队长看看冯成杰，又看看张乃良说：“行，那就继续保留他的球籍！张乃良，你还不谢谢冯先生？”
张乃良走过来鞠躬说：“对不起，冯先生，我骂人不对。”
冯成杰握住张乃良的手说：“没啥，咱都是年轻人，都有把握不住自己的时候，撞人吵架，我也有错。”
第二天的篮球友谊赛，还在那个球场上举行。张乃良被放在后卫的位置上，专司左侧防守，开场打了不到五分钟，崴了脚，被换下了场。汗衫队因体力好，以六分的优势获胜。球员们皆大欢喜，观众们却不满意，因为多了几分谦让，少了几分拼搏；没有上演“兔子钻穴”。不少人摇头说，没劲！
球赛结束后，冯成杰上街买了些红枣花生，到120师培训队来看望张乃良，同宿舍的同志说他可能去了医务室。等了好久，大家把红枣花生快吃完了，还没把他等回来。过了几天，他又去找他，人家说他已经结业归队了。他没能见到这个绰号叫兔子的奇人，不过，他打听清了大家为啥把他叫兔子的原委。120师培训队的篮球队长告诉他：“因为他跑得快呀！刚入学不久，张乃良和几个同志到延河边散步，看见一只兔子正在草丛里蹿跳，他追上去，追了近两百步，硬是把那只兔子提溜回来啦。因为刚开学，大家相互叫不出名字，就叫他追死兔子的同志，后来干脆送给了他个‘兔子’雅号。你呢，人家为啥把你叫‘穴’？”
“这里面没典故，因为我叫冯成杰。成杰，钻穴，因为字音相近吧，大家就那么喊起来了。”
“噢，原来是这样啊！”
不久，冯成杰参加了一项他从来没参加过的活动，竟然成了抗大校园里尽人皆知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