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鲁桓公与夫人如齐。齐襄公故尝私通鲁夫人。鲁夫人者,襄公女弟也,自厘公时嫁为鲁桓公妇,及桓公来而襄公复通焉。鲁桓公知之,怒夫人,夫人以告齐襄公。齐襄公与鲁君饮,醉之,使力士彭生抱上鲁君车,因拉杀鲁桓公,桓公下车则死矣。鲁人以为让,而齐襄公杀彭生以谢鲁。
[又过了约100年(自周东徙洛),终于再次有了一位伟大的战略家/国务家作为该国的统治者,他依靠诡计式的谋略取得了政权。]初,襄公之醉杀鲁桓公,通其夫人,杀诛数不当,淫于妇人,数欺大臣,群弟恐祸及,故次弟纠奔鲁。其母鲁女也。管仲、召忽傅之。次弟小白奔莒,鲍叔傅之。小白母,卫女也……小白自少好善大夫高。及雍林人杀无知(公孙无知,在一次成功的争辩中杀了襄公而自立为君),议立君,高、国先阴召小白于莒。
鲁闻无知死,亦发兵送公子纠,而使管仲别将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带钩。小白详(佯)死,管仲使人驰报鲁。鲁送纠者行益迟,六日至齐,则小白已入,高立之,是为桓公。
桓公之中钩,详(佯)死以误管仲,已而载温车中驰行,亦有高、国内应,故得先入立,发兵距(据)鲁。秋,与鲁战于干时,鲁兵败走,齐兵掩绝鲁归道。齐遗鲁书曰:“子纠兄弟,弗忍诛,请鲁自杀之。召忽、管仲雠也,请得而甘心醢之。不然,将围鲁。”鲁人患之,遂杀子纠于笙渎。召忽自杀,管仲请囚。桓公之立,发兵攻鲁,心欲杀管仲。鲍叔牙曰:“臣幸得从君,君竟以立。君之尊,臣无以增君。君将治齐,即高与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夷吾所居国国重,不可失也。”于是桓公从之。乃详(佯)为召管仲欲甘心,实欲用之。管仲知之,故请往。鲍叔牙迎受管仲,及堂阜而脱桎梏,斋祓而见桓公。桓公厚礼以为大夫,任政。[桓公和管仲:现在,齐国有了两位伟大的战略家/国务家去争取意欲的霸权。]
缔造霸权
[一套全面和内在平衡的治国方略,包括军事人力组织、商业经济、社会政策和政治各方面的,以求国力、国富和民众支持:]桓公既得管仲,与鲍叔、隰朋、高修齐国政,连五家之兵,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说(悦)。
……五年,伐鲁,鲁将师败。鲁庄公请献遂邑以平,桓公许,与鲁会柯而盟。鲁将盟,曹以匕首劫桓公于坛上,曰:“反鲁之侵地!”桓公许之。
[一个非常政治性的终战。]已而曹去匕首,北面就臣位。桓公后悔,欲无与鲁地而杀曹。管仲曰:“夫劫许之而倍(背)信杀之,愈一小快耳,而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可。”于是遂与曹三败所亡地于鲁。[“国家理由”支配和克服君主个人的情感和“面子”。]诸侯闻之,皆信齐而欲附焉。七年,诸侯(宋、陈、卫、郑之君)会桓公于甄,而桓公于是始霸焉。
……二十三年,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救燕,遂伐山戎,至于孤竹而还。燕庄公遂送桓公入齐境。桓公曰:“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于燕。”于是分沟割燕君所至与燕,命燕君复修召公之政,纳贡于周,如成康之时。诸侯闻之,皆从齐。[审慎和自制,连同其大战略目的和效果,持续了“桓公始霸”后十五年之久。]
……二十七年,鲁愍公母曰哀姜,桓公女弟也。哀姜淫于鲁公子庆父,庆父弑愍公,哀姜欲立庆父,鲁人更立厘公。桓公召哀姜,杀之。[“国家理由”支配君主家庭情感。]
三十年春,齐桓公率诸侯伐蔡,蔡溃。遂伐楚。[大力进取、扩张主义和如下所示多少过度伸展。]楚成王兴师问曰:“何故涉吾地?”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若实征之,以夹辅周室。’……楚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具,是以来责。昭王南征不复,是以来问。”楚王曰:“贡之不入,有之,寡人罪也,敢不共乎!昭王之出不复,君其问之水滨。”齐师进次于陉。夏,楚王使屈完将兵齐,齐师退次召陵。桓公矜屈完以其众。屈完曰:“君以道则可;若不,则楚方城以为城,江、汉以为沟,君安能进乎?”乃与屈完盟而去。[仍未失去理智和忘记权势的节省使用,因而节约了他的军事力量,也保存了他的霸权声誉。]
衰落的历程(上):权力的傲慢
三十五年夏,会诸侯于葵丘。[两度“会诸侯于葵丘”:桓公霸权的顶峰。此时离他去世还有约8年。]周襄王使宰孔赐桓公文武胙、彤弓矢、大路,命无拜。桓公欲许之,管仲曰“不可”,乃下拜受赐。秋,复会诸侯于葵丘,益有骄色。周使宰孔会。诸侯颇有叛者。[霸主变得傲慢,丧失自制和审慎。而伟大的战略幕僚管仲却并非如此。霸主的转变带来的负面后果差不多立即来临。]晋侯病,后,遇宰孔。宰孔曰:“齐侯骄矣,弟无行。”从之。是岁,晋献公卒,里克杀奚齐、卓子,秦穆公以夫人入公子夷吾(重耳之弟)为晋君。桓公于是讨晋乱,至高梁,使隰朋立晋君,还。
[齐桓公霸权的基本情势性“国际结构”原因;透彻的判断,简练的表述:]是时周室微,唯齐、楚、秦、晋为(强)。晋初与会,献公死,国内乱。秦穆公辟远,不与中国会盟。楚成王初收荆蛮有之,夷狄自置。唯独齐为中国会盟,而桓公能宣其德,故诸侯宾会。[权力的傲慢达到了极端。]于是桓公称曰:[一个霸权国家的国际行为记录:武力巡游、战争征伐和霸权外交的记录:]“寡人南伐至召陵,望熊山;北伐山戎、离枝、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登太行,至卑耳山而还。诸侯莫违寡人。寡人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受命,有何以异于此乎?吾欲封泰山,禅梁父。”管仲固谏,不听;乃说桓公以远方珍怪物至乃得封,桓公乃止。
衰落的历程(下):权力的腐败
四十一年,秦穆公虏晋惠公,复归之。是岁,管仲、隰朋皆卒,[管仲去世:现在无人能够通过间或有效的规劝乃至哄骗制约桓公的傲慢和腐败。]管仲病,桓公问曰:“群臣谁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对曰:“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公曰:“开方如何?”对曰:“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公曰:“竖刀如何?”对曰:“自宫以适君,非人情,难亲。”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专权。
好的和可靠的“政治人”必须在人格和政治行为方面契合情理。
四十三年。[腐败与昏庸互为因果,宫廷内的起码秩序荡然无存,遂生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狂野的派系恶斗、政治内乱、内战以及外国干涉。]齐桓公之夫人三:曰王姬、徐姬、蔡姬,皆无子。桓公好内,多内宠,如夫人者六人,长卫姬,生无诡;少卫姬,生惠公元;郑姬,生孝公昭;葛嬴,生昭公潘;密姬,生懿公商人;宋华子,生公子雍。桓公与管仲属孝公于宋襄公,以为太子。雍巫有宠于卫共姬,因宦者竖刀以厚献于桓公,亦有宠,桓公许之立无诡。管仲卒,五公子皆求立。冬十月乙亥,齐桓公卒。易牙入,与竖刀因内宠杀群吏,而立公子无诡为君。太子昭奔宋。
桓公病,五公子各树党争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宫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十二月乙亥,无诡立,乃棺赴。辛巳夜,敛殡。
战败无止境
祖孙相隔一代的君主蜕变:从伟大蜕变到拙劣,随之而来的国运兴衰;就后代的蜕变者本身而言,也有一个从励精图治到浮华刚愎的过程。
魏文侯:一位非常伟大的君主,在位达半个世纪;富有才干,锐意改革,敏于创新,博文聪慧,任人善用,而且勇武好战。
文侯受子夏经艺,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求知若渴的学习者,同时知道最应当学什么、从哪里去学以及持什么态度去学:这是一位优秀领导者的一个先决条件。]秦尝欲伐魏,或曰:“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文侯由此得誉于诸侯。任西门豹守邺,而河内称治。
[下面的对话,特别是第二则,表明:(1)官场中的人类嫉妒心多么强烈;(2)衡量官僚才干是件复杂的事情;(3)对话者及其共同提及者(共四人)都懂得在每人特别擅长的领域,如何去判断一项特定任务所需的才干之士。]魏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教寡人曰‘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李克对曰:“……君不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予),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寡人之相定矣。”李克趋而出,过翟璜之家。翟璜曰:“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李克曰:“魏成子为相矣。”翟璜忿然作色曰:“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子?西河之守,臣之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谋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以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臣何以负于魏成子!”李克曰:“且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子安得与魏成子比乎?魏成子以食禄千锺,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之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原(愿)卒为弟子。”……
……
十六年,伐楚,取鲁阳。子立,是为惠王。惠王元年,初,武侯卒也,子与公中缓争为太子。……韩懿侯……
与赵成侯合军并兵以伐魏,战于浊泽,魏氏大败,魏君围。赵谓韩曰:“除魏君,立公中缓,割地而退,我且利。”韩曰:“不可。杀魏君,人必曰暴;割地而退,人必曰贪。不如两分之。魏分为两,不(强)于宋、卫,则我终无魏之患矣。”
[精明的地缘政治!具有政治远见。]赵不听。韩不说,以其少卒夜去。惠王之所以身不死,国不分者,二家谋不和也。若从一家之谋,则魏必分矣。[国际集体行动固有的内在困难。]
二年,魏败韩于马陵,败赵于怀。……五年,与韩会宅阳。城武堵。为秦所败。……九年,伐败韩于浍。与秦战少梁,虏我将公孙痤,取庞。……十七年……围赵邯郸。十八年,拔邯郸。[此乃惠王的权势和蓬勃活力的顶端,此后逐步下滑。]赵请救于齐,齐使田忌、孙膑救赵,败魏桂陵。[他的第一场决定性失败,败在一位战略天才手里。]……二十年,归赵邯郸,与盟漳水上。……
三十年……魏遂大兴师(以报复12年前的大败),使庞涓将,而令太子申为上将军。过外黄,外黄徐子谓太子曰:“臣有百战百胜之术。”太子曰:“可得闻乎?”客曰:“固原(愿)效之。”曰:“太子自将攻齐,大胜并莒,则富不过有魏,贵不益为王。若战不胜齐,则万世无魏矣。此臣之百战百胜之术也。”
治国方略的最重要准则之一:不要为了除国家自保之外的任何目的冒最大风险。
太子曰:“诺,请必从公之言而还(撤退)矣。”客曰:“太子虽欲还,不得矣。彼劝太子战攻,欲啜汁者众。太子虽欲还,恐不得矣。”
政治总是一种集体事务,因而往往存在由此而来的严重制约和逼迫性压力。
太子因欲还,其御曰:“将出而还,与北(败)同。”太子果与齐人战,败于马陵。[第二场决定性失败,像第一场那样败在同一位战略天才手里。]齐虏魏太子申,杀将军涓,军遂大破。
三十一年,秦、赵、齐共伐我,秦将商君诈我将军公子而袭夺其军,破之。秦用商君,东地至河,而齐、赵数破我,安邑近秦,于是徙治大梁。[大败看似无有止境,这次主要是败在一位政治天才和伟大的国务家手里,其改革使秦开始成为战争虎狼之国。]……
三十三年,秦孝公卒,商君亡秦归魏,魏怒,不入。[完全可以理解,然而偏狭,甚或愚蠢。]……
惠王数被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远千里,辱幸至弊邑之廷,将何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或许孟子说中了这位狭窄、刚愎和浮华自顾的君主的要害,虽然是以一种看来道德主义学究的语言。]
三十六年,复与齐王会甄(互相承认为王)。……
……元年,与诸侯会徐州,相王也。……
[战败确实无有止境!国运弊至苟延残喘:]
五年,秦败我龙贾军四万五千于雕阴,围我焦、曲沃。予秦河西之地。
六年……秦取我汾阴、皮氏、焦。……七年,魏尽入上郡于秦。秦降我蒲阳。八年,秦归我焦、曲沃。……
十三年……秦取我曲沃、平周。十六年,……王卒,子哀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