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赵造、周、赵俊皆谏止王毋胡服,如故法便。王曰:[依据特殊主义、实用主义和后果主义的改革“宣言”继续下去,并且变得更加有力:]“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戏、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三王,随时制法,因事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礼也不必一道,而便国不必古。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礼而灭。然则反古未可非,而循礼未足多也。[伟大的命题,关于按照特定的情势和政治需要进行特定的变革。]且服奇者志淫,则是邹、鲁无奇行也;俗辟者民易,则是吴、越无秀士也。[反对文化和政治普遍主义的雄辩之辞!每个地方都可能有伟大的独立人民和独立文化。]且圣人利身谓之服,便事谓之礼。夫进退之节,衣服之制者,所以齐常民也,非所以论贤者也。故齐民与俗流,贤者与变俱。故谚曰‘以书御者不尽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达事之变’。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子不及也。”遂胡服招骑射。
[决绝的改革确实有其预想的效果,而且是立竿见影似的:]
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宁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献马。……二十一年,攻中山。……攻取丹丘、华阳、鸱之塞。……取、石邑、封龙、东垣。中山献四邑和,王许之,罢兵。二十三年,攻中山。……二十六年,复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退位为“主父”,以便专注于北向对蛮夷的征战,战果显赫(尤其是灭中山):]
二十七年五月戊申,大朝于东宫,传国,立王子何以为王。……武灵王自号为主父。
[何等伟大的一位君主、战士和勤勉调查的战略统帅!富有美德。]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驰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秦人大惊。主父所以入秦者,欲自略地形,因观秦王之为人也。
惠文王(原王子何)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楼烦王于西河而致其兵。
三年,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起灵寿,北地方从,代道大通。[然而,一个惨得惊人的结局将等着这位伟大的君主,因为他的家庭政治事务,连同他对一个先前被他“不公正地”对待的坏儿子的非政治温情。“国家理由”在他晚年和他的家庭生活中被忘怀,决绝果断者为亲情变得犹豫不决,这或许也是人类的弱点。]还归,行赏,大赦,置酒五日,封长子章为代安阳君。
章素侈,心不服其弟(王子何)所立。主父又使田不礼相章也。李兑谓肥义曰:“公子章(强)壮而志骄,党众而欲大,殆有私乎?
田不礼之为人也,忍杀而骄。二人相得,必有谋阴贼起,一出身徼幸。夫小人有欲,轻虑浅谋,徒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同类相推,俱入祸门。以吾观之,必不久矣。……”
四年,朝群臣,安阳君(长公子章)亦来朝。主父令王听朝,而自从旁观窥群臣宗室之礼。见其长子章(zhú,用工具砍削)然也,反北面为臣,诎于其弟,心怜之,于是乃欲分赵而王章于代,[理智与情感的天平开始倾斜,个人温情逐渐倾向于干预国家政治事务,并且对意图谋反者的下述政变毫无戒备。]计未决而辍。
主父及王游沙丘,异宫,公子章即以其徒与田不礼作乱,诈以主父令召王。肥义先入,杀之。高信即与王战。公子成与李兑自国至,乃起四邑之兵入距(拒)难,杀公子章及田不礼,灭其党贼而定王室。公子成为相,号安平君,李兑为司寇。公子章之败,往走主父,主父开之[个人温情灾难性地干预国家政治,甚或倾覆了他起码的道德判断力!]成、兑因围主父宫。公子章死,公子成、李兑谋曰:“以章故围主父,即解兵,吾属夷(被诛)矣。”
乃遂围主父。令宫中人“后出者夷”,宫中人悉出。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爵(雀)而食之,三月余而饿死沙丘宫。……
是时王少,成、兑专政,畏诛,故围主父。主父初以长子章为太子,后得吴娃,爱之,为不出者数岁,[灾难和惨死之源:沉溺于他宠爱的女人,丧失了他的勤勉、英雄主义和——最后——健全思考的能力。这个人类难以抵抗的弱点,导致了一种难以抗拒的腐败,乃至更为严重的政治后果。]生子何,乃废太子章而立何为王。[这一点大概使他在群臣中再度陷于孤立和关键时刻的无助。]吴娃死,爱弛,怜故太子,欲两王之,犹豫未决,故乱起,以至父子俱死,为天下笑,岂不痛乎!……
极端轻浮——亡国之君的最大特征
康王卒,子昭王瑕立。昭王之时,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南向扩张性远征)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讳之也。立昭王子满,是为穆王。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王道衰微……
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反对过度扩张或军事冒险和军事“玩乐”的论辩。]“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夫兵戢(收藏)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则无震。[不玩兵——为保持威慑的可信性和关于军事事务的严肃性,为和平、稳定与经济社会繁荣而将文化非军事化。]……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向),以文修之,使之务利而辟(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在其”创世“时代里周塑造的富有特征的政治传统,它成为后来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基础:]
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稷不务,我先王不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狄之间。不敢怠业,时序其德,遵修其绪,修其训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至于文王、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无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不忍,载武王,以致戎于商牧。是故先王非务武也,劝恤民隐而除其害也。[进一步阐述上述信条,连同这政治文化和传统的据称的、甚或被证明的效能:]夫先王之制,邦(王畿)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一种越从狭小的帝国中心往外就越是松弛、越少实质、越不动用武力的帝国形态。]……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武力仍需要,但只是有限的最后选择,而在有任何避免使用武力的可能性存在时,就不实际使用武力。]于是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命,有文告之辞。……
这些背后,是”执迷于“成本和成功可能性的传统,是对”目的与手段之间深思熟虑的关系“的强烈意识。
今自大毕、伯士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吾闻犬戎树敦,率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王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
穆王立五十五年,崩,子共王扈立。……共王崩,子懿王立。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懿王崩,共王弟辟方立,是为孝王。孝王崩,诸侯复立懿王太子燮,是为夷王。
[经济利益垄断、暴政和国内大起义:西周国势和国运的第一个最低点。]
[厉王:蜕化和“德衰”(广义和狭义的腐败)的恶性大发展。]夷王崩,子厉王胡立。厉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荣夷公。大夫芮良夫谏厉王曰:“王室其将卑乎?夫荣(夷)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有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何可专也?所怒甚多,不备大难。[被拒绝的根本谏言:被统治者的不满和愤怒对统治者来说是最危险的事情。]以是教王,王其能久乎?夫王人(周族先王)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极,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故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民,莫匪尔极’。大雅曰‘陈锡载周’。……今王学专利,其可乎?[对周族先王的”立我民“传统的遗弃更是危险的事情。]
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也。”厉王不听,卒以荣公为卿士,用事。
王行暴虐侈傲,国人谤王。召公谏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其谤鲜矣,诸侯不朝。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厉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召公曰:[以下是一个简直永久的政治真理:“]是鄣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水。水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水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所以产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王不听。于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相与畔(叛),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
……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共和十四年,厉王死于彘。太子静长于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为王,是为宣王。宣王即位,二相辅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
这一轮政治大乱和恢复重新确认了初周的传统和正统意识形态,但大概多半只是在“理论上”而非实际的治理中。
[衰落继续下去,西方和北方的游牧族正在迅速成为非常危险的威胁,边疆危机层出不穷:]宣王三十一年,遣兵伐太原戎,不克;三十六年,伐条戎、奔戎,周师败绩;三十九年,伐姜氏之戎,战于千亩,周师败绩。
[来自边疆游牧族的严重威胁;巨型自然灾害带来的巨大社会伤害;一位非常腐败和专横的君主的极坏治理:这些足以毁灭一个组织松散的帝国政体。]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宫立。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甫曰“:周将亡矣。……夫水土演而民用也。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国之征也。……”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
[幽王统治下的西周达到了腐败和羸弱的顶点,帝国在灾难中走向灭亡。]
三年,幽王嬖爱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为后。后幽王得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周太史伯阳读史记曰:“周亡矣。”……笑。
[下面这个自那时以来的近三千年中国历史上始终臭名昭著的故事,其最大特征是一位君主的极端轻浮,缺乏任何王家尊严和责任感,腐败到了极致:]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姒乃大笑。幽王说(悦)之,为数举烽火。
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幽王以虢石父为卿,用事,国人皆怨。石父为人佞巧,善谀好利,王用之。
又废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此乃域外游牧族——无论是否有其华夏合作者协同——首次摧毁一个华夏中国中央政权。这样的事以后将一次又一次地发生。]虏姒,尽取周赂而去。于是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祀。
平王立,东迁于雒(洛)邑,辟(避)戎寇。平王之时,周室衰微,诸侯(强)并弱,齐、楚、秦、晋始大,政由方伯。[中国内部的权势结构和中国与域外民族的力量对比都已基本改变。权力分散化导致那伴有无休止的征服和兼并的华夏“内战”,延续了500多年。]
权力神话的解码
……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于齐营丘。[一位杰出的战略重臣成了国家统治者。]……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他的基本统治方式在于使之适合当地的特殊情势——地理的、文化的和经济的。]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
庄公二十四年,犬戎杀幽王,周东徙雒(洛)……[自从伟大的立国者往后,大约300年齐国看来始终没有杰出的统治者!伟大的战略家/国务家是世界上最稀有的资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