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夷简两眼发直、走路打飘地钻进自己的帐篷,缩在角落里面不说话。他这副样子把周围的人都吓个半死,尤其是他的书童吕欣掐了好几把都不见自家官人有反应,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去找人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吕夷简抬到林家宅子,林琅正跟妹妹享用晚饭。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林琅特地拿出了鲸鱼肉,打算亲手料理,以示庆贺。结果,这兄妹俩连第一块肉还没有进口呢,就见到了如此煞风景的一幕。
吕欣其实心里也没有底。他不知道林琅到底能不能救吕夷简,但是这偌大的清丰县里,除了吕夷简这位新上任的澶州通判之外,就只有林家兄妹两个是良民,余者,不是家奴就是仆役,他也只能求助与林琅了。
看着一直在发愣的吕夷简,林琅随手拿起面前的一只调料盒子,让吕欣用勺子柄取了一点点,置于吕夷简的鼻下,吕夷简受到刺激,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终于定睛看清了眼前之人,又看看边上,道:“这里是?林琅?”
见吕夷简终于回神了,吕欣抱着自家官人放声大哭,而坐在桌子边上正在用红泥小火炉烤鲸鱼肉的林琅则道:“吕大人,既然来了,可要跟林琅一起用晚饭?”
吕夷简大感尴尬,道:“如此,那就叨扰了。”
林琅道:“不用不用,只要大人不生气这席间还有女眷便是。”
“哪里,原是坦夫(吕夷简的字)不期而至,扰了林郎君与小娘子的雅兴。是坦夫的不是。”
没错,这屋子原来是急急忙忙建起来的。虽然说看起来还可以,可实际上,不过是一个空架子罢了,更准确地说,这屋子,除了房梁和墙壁还可以见人,其余的都是赶时间的产物,只能栖身,却不能说合意,更不要说什么风雅了。
当然,这条件比吕夷简的帐篷要好多了。至少上面还有一片瓦。
也正是因为这样,这屋子里面也多是胡床和榻,林家兄妹就盘膝坐在上面的罗汉榻上。如今多了吕夷简,林黛玉自然要把位置让出来。林琅自己往里面让了让,将妹妹放在自己的左手,又让下人给吕夷简添了碗碟,这才继续手里的活计。
吕夷简现在才发现原来是林琅亲自动手:“怎么是林郎君亲自动手?”
林琅道:“没办法,林琅虽然带了厨子,却不喜欢他们的手艺。正好,下面的厨房也没有搭好,还要应付外头三百来号人的伙食呢。林琅就乘机自己动手,解解馋,也给自己寻个乐子。吕大人可要尝尝林琅自己酿的葡萄酒么?”
吕夷简道:“葡萄酒?林郎君还会酿葡萄酒?”
林琅道:“是啊。这是林琅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比起外头的葡萄酒,涩味要少一点,味道也甜些。吕大人可要尝一尝。”
吕夷简道:“如此,坦夫就不客气了。对了,林郎君,夷简字坦夫,林郎君还是称呼坦夫的字吧。”
林琅道:“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林琅年纪尚幼,坦夫就直接换林琅的姓名即可。坦夫如果有什么喜欢吃的,直接往那几案上取便是。青菜什么的,在这汤里烫熟,然后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添加调料。至于这肉类,坦夫喜欢烫的还是烤的?”
林琅一面给吕夷简介绍面前的这些调料,一面将料理好的各种菜端给妹妹。而林黛玉坐在哥哥的身边,自己拿着调料瓶自己调味。
以前在大观园的时候,他哪里胆敢这样放开了吃?不过是住在潇湘馆里,因为与怡红院进了些,因为自己的月钱不是走大观园里的,就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连提笔写字,还有人嫌弃自己一个女孩子还用他们贾家的纸!更不要说什么请个大夫给自己调养身体了。至于那人参养荣丸不说也罢。
那个时候,自己也只有自己多保养一点,不然就是讨人嫌的,又哪里胆敢放开了吃?
倒是跟在哥哥身边,哥哥虽然没有给自己请太医,却也带着自己去了京里最好的医馆请了最好的大夫给自己看过。就连人家老大夫也说,自己生来的弱症已经好了,不必再吃那人参养荣丸,只要平日里多注意饮食便可。
想想过往,再看看如今,林黛玉更珍惜眼下。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哥哥,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自家哥哥也今年也才刚十六岁呢。
吕夷简也学着林黛玉,将面前烫好的青菜抽掉竹签,然后醮着各种调料吃,还有时间好奇:“林郎君,这样的日子,你哪里找来的这许多素菜?白菘也就罢了,这菠菜可不容易得呢。”
林琅道:“实不相瞒,这些菜蔬都是养在花盆子里面的。只要放在暖和又向阳的地方,即便没有长在地里的肥美,可也一样青绿,就是不开花光长叶子。好在我也不要留种子。”
吕夷简道:“原来如此。这个肉,吃着像是牛肉呢。想不到林琅这么快就找到了契丹人的营地。”
林琅刚要回答,就见外面一阵喧哗,然后林叔仁带着一堆人扛着两只大箱子,来到门口,伏地行礼,报告他们此行的结果。
跟林家签订了契约的那些帮佣基本上都是黄河以北的流民。他们算是运气好的,及时逃进了汴梁。那些运气不好的,则已经成了契丹人的刀下亡魂。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个个对契丹人充满了仇恨。
林叔仁报告了他们的收获之后,又道:“那些俘虏,按照郎君的吩咐都已经分开看守。小的已经派了季仁去四周打探了。这两只箱子是小的等在不远处发现的。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契丹人才派了一位千夫长亲自押送。”
林琅道:“哦?原来如此。看来我们清丰县在契丹人的眼里也不过如此。罢了,你把门口的那只匣子拿去吧。那里面是麻沸散,用法也在上面注明了。给那些俘虏每人灌些进去,可以让他们失去行动力。对了,吕大人,一会儿还要麻烦你动笔,给澶州城的天雄军去一封信。这位千夫长还有他们的手下还是交由天雄军处理吧。”
吕夷简道:“怎么,林郎君。你要把这功劳让给天雄军么?”
林琅道:“吕大人,林琅不是军人,只是一个打算在清丰县添置家业的富贵子弟。这样的功劳,当然不会是林琅立下的。而且,天雄军再立功劳,自然能够再次向朝廷申请军械补给。天雄军的实力越强,我们也就越安全,不是么?”
吕夷简道:“你不在乎?”
林琅道:“为何要在乎?”
吕夷简道:“之前的功劳且不说,这次的功劳就够朝廷封你一个招讨使了。”
林琅道:“坦夫,你比我更清楚。军功什么的,如果是在大唐,那是一个升官发财的好路子,可是坦夫,这军功在我们大宋有用么?就是没有陈桥兵变,朝廷也不会允许武将继续做大。不然,以杨业杨将军的功绩,为何他的子孙就只能成为殿直,却不能领兵出战?为了这么一点蝇头小利,将自己跟军方扯上关系,实在是得不偿失呢。”
吕夷简道:“不错,你是对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能够想这么多,也知道取舍。倒不像一个刚刚十六岁的孩子。”
林琅道:“林琅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吕夷简道:“是的。至少我也见过不少少年人,清贫之家的孩子就不要说了。那些人家的孩子这般年纪能够识几个字就很了不得了,大多都在想着为家里多添一点进项,或者是多开两亩田地,根本就不会想这些。而我吕夷简也是官宦子弟出身,我所认识的人家家里的孩子,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不是在窗前苦读,就是忙着逃课出去玩耍,或者是想法子讨好长辈,也没有几个会有林琅你这样的心胸的。”
几句话,说得林黛玉暗暗点头。他在大观园里的时候,虽然耳塞目盲,却也知道吕夷简所言非虚。
跟自己哥哥这样能够想得长远的才十六岁的人,他就知道自家哥哥一个。
吕夷简迟疑了一会儿道:“如果真的要找一个能够形容林郎君的,那就只有一个词,那就是世家子。真正的世家子。我想,也只有执华夏正统之牛耳数千年之久的世家子才会跟林郎君这样思考问题吧。”
林琅正要开口,就听见那两只箱子里面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声音清晰而充满林琅节奏感。林琅侧耳听了一会儿,脸色大变,猛地跳了起来。
为什么?因为那节奏分明是霓裳羽衣曲。
同样来自大唐的林琅又如何不知道这霓裳羽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