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烛光闪烁,下人都已经撤下去了,只剩一个单薄的少年在写写画画。身影投在背后的屏风上,稍显寂寥。
几袭冷风拂过,吹得脸颊冰冷。子瑕捧起书简,又一个笔划写错了,急躁地用狼毫笔涂掉,书卷上已经有很多个笔误了,再写下去只浪费上等的汗青,将笔停搁了,他从宴席散了之后就心神不宁。
油灯溅起火花,香油快烧干了,子瑕也懒得添,环顾四周,大气辉煌的宫殿,此时昏暗阴沉,让人昏昏沉沉。这些日子,可是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了。
“子瑕,我回来了。”
头也不用回,便知晓是琛轩,每晚都是如此的开头。
“嗯……奏折批完了?”子瑕也是如往常一般回答。
琛轩挨着子瑕坐下,斟了一碗茶一口气喝完,茶水早就凉透了,他长眉聚在一起:“那些奴才呢?这水都凉了,怎么不煮新茶?”
“是我叫他们去睡的,不过是煮茶而已,我帮陛下便是了。”说着就要去拿火炉子。
“行行行,你别动,我去拿。”琛轩提来一个陶土炉子,放在桌上,里头的炭火所剩不多,又用木夹添几块木炭,一边嘟囔,“他们那些奴才比我还舒适!”
子瑕讥笑他,捏一把江南进贡的毛尖放进长颈壶里,又舀了一匙盐。卫王嫌龙井普洱都太苦,只喜欢香气浓郁的君山茶。
“我记得你不爱放盐,只是茶嘛,苦涩中带着咸的才有滋味,咽下了才留得满齿醇香,苦尽甘来。”
卫王没有答话,注意到桌上的书简,已经有好几卷被舍弃了,上面的错字太多,勉强可以看出抄的是《诗经.卫风》里头的一首,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子瑕似乎有心事?看这些字毛毛躁躁,可不像你写出来的。”
他双目看着子瑕,包含着许多情绪,子瑕不理他,拿了双筷子搅拌着壶,炉中烧得正旺,不过片刻,茶水便沸腾起来,水雾蒙蒙,沾湿了人的毛发。
用棉布隔热斟满一茶碗,呈给卫王,说道:“陛下喝了暖暖身子,你看这么晚了,该歇息了,龙床上放了个暖炉,现在也不知道冷了没有。”
琛轩捂着茶碗,应了一声,饮尽后拍拍子瑕的手,道:“我叫你晚上不用等我,你偏不听,现在手这么冷,着凉了怎么办?北宫顺说过你不能受冻的。”
听着贴心的话语,子瑕却怎么也温暖不起来,迎向卫王的目光,想找出几分真假来,若是虚情假意倒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苦涩的是明明是一片真诚,却就此到头了,睡在甘泉宫的最后几晚,尤为珍贵罢。
卫王背对着自己褪去外衣,宽阔的肩背,他身体很健壮,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意外,自己也该这般,而不是一个废人,终日靡靡颓然。
“琛轩。”子瑕轻轻地叫唤,该说出口的总会来到,相比让他为难,还是自己先提及为好,“你明日安排人送我回太尉府吧,不,回元月湖。”
他瞧不到卫王的表情如何,只看到他动作微微停顿,转过身来之后却是笑意盈盈,说道:“怎么?你住在甘泉宫不习惯吗?还是想念娘了?元月湖有什么好的,你一个人住着我不放心,还是跟我一起吧。”
子瑕摇头,索然道:“是啊,儿行千里,母亲总记挂在心,我也不想让她担心,所以想回家,以尽孝道。”
琛轩的神情骤然阴沉下来,凛然说道:“胡说!你一直住在元月湖,她要是担忧你怎么不接你回家?她狠心抛下你一个人?你在甘泉宫怎么不好?不用自己劳累,有人伺候,还有……还有我陪着你,你为什么要离开?”
他只觉得气闷,王宫里吃穿用度荣华富贵怎么比不上太尉府?怎么比不上你那冷血无情的太尉?我做了这么多,就是要你留下来,陪着我,很难吗?!还是你很厌恶我?
对卫王的冷喝,子瑕并不惧怕,也许天下人都怕你,都说伴君如伴虎,但是我不怕你。
“麻烦你帮我安排吧,反正,迟早我要出宫的啊。史鱼大夫说的不错,卫宫始终不是男子应该出现的地方。”
琛轩缄口不言,看着子瑕安静的眼神,懊恼不已,自己凭什么责难他呢?又怎么忍心……
子瑕又指着席边的一个包袱,故作轻松说道:“你看,我细软都整理好了,不会耽误你事,随你进宫的时候也没携带多少家当。”
房中继而沉寂下来,只听得卫王低沉粗诳的喘气声,如同一个即将爆发的狮子一样,瞳孔里射出凌厉的光芒。
果不其然,他走过去,一把扯过包裹,胡乱撕扯着,将里头的衣物甩出来,最后把包袱摔在地上,吼道:“谁说要放你走!谁要赶你走了?!本王杀了他!你凭什么就这么走掉!那我呢!?”
怒吼完,琛轩依然赤红着眼睛,好不容易停歇,喉节上下滚动,呼了几口粗气,稍稍平静情绪,委身俯到子瑕身前,温柔说道:“子瑕,你告诉我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但是你必须留在我身边!你总是一声不吭,我不懂你想要怎么样,不知道你是开心还是难过,你告诉我好吗?”
子瑕显然是愕住了,他没见过卫王对他发火,尽管云容提到琛轩时都以“暴君”两个字代替,他也是一笑而过,因为在他看来,卫王是最冷静,最温柔的人。
“好了,你不用回答,我就当你默许了,睡吧,别胡思乱想。”
卫王拦腰抱起他,轻轻放在裘被里,帮他褪去衣裳,脱去鞋袜,自己也躺下来,手臂放在他的脑后当作枕头,这是他第一次敢这么亲昵,以往都不敢踏入禁地一步,子瑕也老实,或者说害怕得不敢动,心脏猛烈跳动。
琛轩的下巴挨着他的额头,呢喃道:“没我下令,你哪儿都不准去。”
一夜无话,子瑕也合上眼睛,他偷偷看了琛轩一眼,那连睡觉也皱着的眉峰,分明写着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