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一别,而今已有三年。余朗也曾想过将来有一天会再见面,但没想到是如此机缘巧合的场景,都是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可惜相会的却是无缘人。
无缘人,就在对面,相识也不识。
曾经凄楚动人的小丫头阿什再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而是一位统领千军万马的英雌。巾帼不让须眉,看到韩臸头上青色的头巾,余朗心中略有所思,低下头,拿起笔继续写字。
“公子只买天灯,还是需要写下祝福?”余朗尽力平复着心情,提起笔,却也写不出字。
“这书生好生面熟,似在哪里见过。”韩臸身后一名女长史道,“有印象,那日见过他露宿街头。”
韩臸扫了身后的随从一眼,吩咐道:“尔等先回客栈,放完天灯我自行回去。”
“四公子,您的安危……”
韩臸摆摆手,那些随从知道韩臸心意已决,不再勉强一同离去。只剩下韩臸一人,盯着小小的摊子,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公子到底买不买天灯,不买的话不要耽误我们做生意。”余朗抬起头,吆喝道,“又便宜又精巧的天灯,只需要十文钱,帮忙写下祝福。”
韩臸微微一笑,看了余朗身旁的林瑜一眼,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天灯是要买的,在下失态,是因为阁下与我的一位故友有几分相像。”
“哦。天下间相像的人何其多,我想公子的那位朋友一定是显贵之人,不像在下如此落魄。”余朗笑道。
“的确如此。乍一看很像我的那位故友,仔细看,却也并非那么像了。”韩臸从案台上拿起一个天灯,拿在手上仔细看着,“别家的天灯都是用竹签细绳做框架,你这家的却是用铁丝,竟也做的如此轻巧,手艺非一般。”
“谢公子夸奖,我们的天灯的确很好卖,带出来几十个,现在只剩三个。”余朗笑着说道,“如果公子想一同买了,可以便宜一些,二十文钱买下这三个。”
“不了,我只需要一个。”韩臸的眼睛好像再也离不开余朗那张洒脱的面庞,“还请阁下帮忙写句祝福。”
余朗提起笔:“好吧,是写给亲人,还是故友?又或是哪家中意的小姐?”
“楚王新丧。就以我现在的心情,写句哀思的话。”
“哦。”余朗提起笔,边写边道,“楚王离世在下也很悲痛,不知道写什么好,就写楚王安息吧。”余朗把写好“楚王安息”的字条递给韩臸。
韩臸并不接,微微一笑道:“我是想让阁下以我现在的心情来写,阁下知道我是想写这几个字?”
“哦?”余朗将字条收回,笑道,“难道是在下会错意了?不希望楚王安息?那就写楚王死得其所好了。”
余朗还没下笔,身旁的林瑜赶紧拉拉余朗的衣袖道:“先生,这等话不能乱说乱写的。”
韩臸道:“就按照刚才阁下写的那句‘楚王安息’,楚王对楚地的百姓有恩惠,他一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帮南夏朝廷征讨北汉。”
“人已经不在了,何必还要去议论孰是孰非呢。”余朗将字条固定在天灯上,递给韩臸,“谢谢惠顾,十文钱。”
韩臸从怀中取出一个一两的小银锭道:“勿怪,没有带零钱。索性这一两银子将剩下三个天灯都买下吧。”
“公子就是一次买三十个,在下还是找不开你这银子。”余朗皱皱眉道,“小本生意,赊借免问。公子不妨将天灯还与在下,或者去找个夜间还营业的钱庄找开了钱再来买。”
“不行!既然你找不开我就用这一两银子买下这个天灯。”韩臸固执地将一两的小银锭放在桌子上,像个俏皮的女孩护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转过身,偷偷点燃了天灯里的灯芯,天灯发出微弱的光亮,缓缓地升上天空,可能是韩臸操之过急,一阵风吹过,里面的烛火烧着了天灯的纸框,然后整个天灯都在空中燃烧了起来,片刻之后,天灯在一片燃烧中落地。
余朗淡然道:“放天灯心诚才灵,或者在下写了楚王不安息,这天灯也就放到天上去了。”
韩臸白了余朗一眼,像是个发嗔的小女儿家,凄婉动人:“这个天灯既然没有放好,那我就放下一个,反正阁下说过,一两银子足可以买下三十个天灯。”
“那不行。”余朗笑道,“我记得刚才公子言明了是要用一两银子买先前那天灯,剩下这两个,要买的话需要另出钱了。”
“你们这家做生意的真小气。”韩臸想了想,还是从怀中拿出另一个一两的小银锭,“那我再买一个。”
余朗让林瑜从案台后面拿出一个天灯,问道:“这次又需要在下写什么祝福的话呢?”
“这次不用你来。我自己写。”韩臸自己走到案台边,拿起笔架上的笔,蘸了墨水,在纸上写下娟秀的小楷,“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韩臸放下笔,面庞带着几分哀愁道:“那日我的故友曾为我题了这半阙词,可惜,这位故友已经不在,相望人不在,便是世间最大的无奈。就把这半阙词挂在天灯上,寄托我对故友的哀思吧。”
“既然是一首词,只写了一半,恐怕你的那位故友去的也很匆忙吧。在下才疏学浅,就为公子补上下半阙,或许公子的那位故友在另一个世界看到了,也会有几分欣慰。”
一边的林瑜小声提醒道:“先生,这是那位公子亡友的词,您这样题上去是不是不太好?”
余朗并不理会,将剩下的半阙词题在那一行娟秀小字的下面,用的却是行书,小字飘逸,洋洋洒洒,行中带草。“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处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余朗将写好的字条交给韩臸,一笑道:“公子看如此可好?”
韩臸的眼眶中有泪水在打转,原本她曾多次哀求余朗将剩下的半阙词题上,却被余朗一次次拒绝。到现在她才明白,并非余朗不想完成她的心愿,而是下半阙词代表的却是相隔天涯的哀思。
“谢阁下成全了。”
韩臸转过头暗自抹了一把泪,字条挂在天灯上,天灯轻盈而飞,这次并没有烧着,而是高高的飞向夜晚的云端,跟其他的天灯混在了一起。
“不知道我的那位故友,看到这半阙词,会不会原谅我曾经犯下的过错。”
“人死如灯灭,鬼没有戒心,公子的故友不会那般小气,一定会原谅。不过如果人还在生的话,人总有七情六欲,未必会看得开。”余朗边让林瑜收拾摊子边说道:“既然公子高价买了在下的两个天灯,那在下就将最后一个天灯送给公子吧。我们也好早早的收摊,早些回去休息。在下学问不太好,就题一些字,送给公子作为留念。”
余朗将最后一个天灯拿出来,想写几句祝福的话,可提起笔,又觉得分外沉重。沉默了半晌,余朗才在纸上用他最擅长的瘦金体题写:
“长平之夏,傲在枝头,蝶花映红,尔欲青袖掩。
它却扬翼,只与远山画栋长吟。
不去过,令放学,红颜婉婉亦如是。
我却飘零,尘嚣归远,杖剑览江湖。
江山如旧梦。
区区三载,默然别离江湖客,国破城犹在,只是都城变故城。
花枝已成尘。别了知了,又见知了。”
仿若又回到三年前,两个人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余朗被罢相,无官一身轻,与清秀明艳的阿什在蝶花湖畔捉知了。美人如玉似画,却是昙花一现。
余朗将一首像是散文诗一样的文字交给韩臸,对身旁的林瑜道:“娘子,夜已经深了,我们是该回去好好休息了。”
林瑜没想到余朗会当众称呼她“娘子”,一脸嫣红的颜色明艳动人。含羞看着余朗,浓情蜜意。
在那一家四口远去的背影中,韩臸却拿着天灯和写满了决绝别离的文字,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收拾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