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琅轩瞧向子夜,不知道为何这个素来剔透的女子为何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子夜依然端坐,手下并不停。只听“铮铮铮”几声,她竟自行勾断了数根琴弦。老夫人气得唇色发紫。
方才温情款款的曲子风味一变,竟听出了几分肃杀的味道。众人仿佛听见战马嘶鸣和沙场滚滚尘土中激烈的厮杀声。在场的武官好似又回到了那刀口舔血的时光,不由得心潮澎湃。
郑老夫人的火气慢慢平复了下来,沉浸在乐声中。而这一切激荡人心的乐声不过是从一把被挑断了琴弦的琴上发出。那双手指仿佛有魔力一般,将众人的心在掌中揉捏挤压。
琴声戛然而止,众人仍然意犹未尽。子夜起身施礼:“小女子子夜拜见郑夫人,愿郑夫人福寿康宁,郑家家宅兴旺。”
郑老夫人虽是被乐声折服,却拉不下面子,板着脸道:“今日是老身过寿,你为何弹这样肃杀的曲子?”
“子夜听闻郑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曾随郑家先祖上过战场,可谓女中豪杰。子夜早已心生景仰,今次有机会便聊以此曲向老夫人表示敬意。”
郑老夫人笑了起来,所有的不悦一扫而空。早年这段沙场峥嵘岁月她虽从未挂在口边,但每每想起都心生向往。那段挥洒汗水,同男子一起保卫疆土杀敌驱侮的岁月真是畅快淋漓。
“果真是七窍玲珑心。”郑老夫人面色和善起来,抬手道,“赏!”
子夜福身,正欲退去,忽然听得一声高喝:“慢!”她停下脚步,顾青檐大步上前:“子夜姑娘琴技绝佳,正巧顾某明日于城外寒山约三五友人赏红叶,不知姑娘可否赏面一同前去?顾某也想请诸位友人一同听这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天籁。”
“公子相邀,子夜不胜荣幸。只是子夜身如系舟,一切都须听从晴姨的安排。可否待子夜问过晴姨的意见再作答复?”子夜垂下眼眸不去看眼前人。
“好,顾某静候佳音。”顾青檐绽开笑颜。
回到鸿瓷馆中,子夜推门进屋,苏紫晴也跟着走了进来。轩儿步履沉重,心中忐忑不安。
“轩儿,将琴取出来。”
轩儿身子一颤哆嗦着将琴取了出来放在子夜身前,头埋得低低地不敢抬起。
苏紫晴瞧见那断了数根弦的琴心下顿时了然。但观子夜面色如常,心知并不大碍。只是这做手脚的人也真是不要命了,竟敢得罪这个小祖宗。
子夜拨动琴弦,琴音之中一片肃杀。方才琴弦断去的时刻,她心中杀意顿起。所以才会琴随心动,奏出那样的曲子。
“轩儿,这是怎么回事?”苏紫晴冷声瞥向一旁簌簌发抖的小丫鬟。她早就吓坏了,就差这一声厉喝,顿时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她一边哭着一边将一切抖落了出来。
苏紫晴一拍桌子:“这个陇烟!还真是我宠坏了她!子夜,你莫生气,我去教训她。”
“晴姨何必去砍掉这棵摇钱树。陇烟不过忧虑花魁大选一事,有此一招也是人之常情。”子夜浅笑,神色淡然。
苏紫晴看了跪在地上的轩儿一眼,不耐烦地挥手道:“走吧走吧,看着心烦。”
轩儿早已哭成泪人,子夜却回过身扶起她:“你是我的人,所以哪儿都不用去,就跟着我。”
“这丫头虽然不是出于本心,但她做得出第一次就做得出第二次,你还留她?你忘了你当初——”苏紫晴忽然截住话头,再去看子夜,面色无异。她现在是越发摸不清她心中所想了。
“上次是翠儿这次是轩儿,以后定会有别人。不如就此打住。”子夜笑了笑,“你不觉得看着她这样垂死挣扎费尽心机,最终还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落败,一日日活在焦虑恐惧之中。这样才有趣吗?”
轩儿身子一哆嗦,一丝寒意自脊梁后升起。苏紫晴挥了挥扇子,起身道:“你要做什么我不拦你,夜深了,快休息吧。”
“还有一事。”子夜一边取下头上的朱钗钿子一边道,“顾青檐约我明日寒山赏红叶,大约是去做清倌。”
苏紫晴思索了片刻,道:“去是可以,只不过让芳姑姑陪你去。”
“好。”子夜散下长发,声音平淡不起波澜,“天色不早了,我要休息了。轩儿,你下去吧。”
轩儿应了声跟在苏紫晴身后出了门。一出门便听得苏紫晴叹了口气:“怎么变成这么个不阴不阳的性子,真教人看着难受……”
子夜依旧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这张陌生的脸,鹤生的手艺果真精湛。她伸手撕下面皮,露出一张轻灵的脸来。
子夜,或者说,苏小烬。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物件,青丝缠绕。她什么都丢了,绝世的武功,名字甚至是面容,却唯独丢不掉这个同心结。
翌日清晨,晨起梳妆。子夜描好眉毛,挑了件淡雅的衣衫,依旧是紫色。衣服已经穿好,却不见轩儿到来。
等了许久,芳姑姑到来抱着一把新制的琴。子夜目光并未在琴上停伫分毫,而是问道:“轩儿呢?”
芳姑姑面露犹疑之色,子夜手中一滞:“出事了?”
芳姑姑点了点头:“今早发现的,投井自尽了。”
“带我去看看。”
“那东西不干净,大清早的姑娘还是别去寻那晦气。”
子夜没理会她,径直出了门。芳姑姑无奈,只得领了她去看。院落中放了一张草席,上面的人被白布盖着。两只穿着青布鞋的脚露了出来。
芳姑姑皱着眉头不肯近前,子夜大步上前掀开白布。一张泡肿了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脸上隐约可见两道巴掌印。
“昨晚谁最后见到她的?”
“不知。”芳姑姑干脆地回应道。
“真是见鬼了,这楼里的事还有芳姑姑不知道的。”子夜冷笑。芳姑姑心中一凛,垂下眼:“昨夜她哭着从陇烟姑娘的房里跑了出来。”
子夜放下手中的白布,理了理衣衫:“时候不早了,去寒山。”
芳姑姑一愣,话题转得太快一时反应不过来。但见子夜大步走了出去,她只能带着满心的疑惑追了出去。
寒山在郊外十里处,山中有一座亭子名曰:落霞亭。每年十月枫叶红火之时,漫山遍野火红的枫叶宛如落霞,因而得名。
寻常这个时节应该是游人如织,但今日却人迹寥寥。并非达官贵人们无此雅兴,而是这山周围重兵把守,寻常人连靠近也是不行。
子夜一步步走在山路上,顾青檐的贴身侍从常仲在前面引路。子夜想起那一日范崇骁的府上的事来,细细想来竟恍若隔世。子夜忽然起了意,暗自比了比身高,果真高了半个头。难怪那日顾青檐一眼便瞧出了她的伪装,还狠狠戏耍了她一番。
远远便可见落霞亭中坐了三人。顾青檐依旧举着把价值不菲的扇子,方君乐正同他小声交谈。还有一人身着月白色的长衫,形容消瘦。此刻正以托着下巴背对着子夜,看不清长相。
顾青檐和方君乐瞧见来人,一个起身相迎,另一个面露笑意。唯独那人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身子动都不动。
“子夜姑娘来得正巧,我刚同方兄提起你,他还不信。”
“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二哥这是出了多大的手笔才能请得动子夜姑娘。寻常我们可是连见一面都很难呢。”方君乐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方大人此言差矣,那日方大人喝醉酒还曾抱着子夜叫一位姑娘的名字呢。”子夜莞尔一笑,顿时百媚丛生。
方君乐干笑了一声:“嗨,年轻时候的荒唐事,莫提。”
顾青檐扇子点了点那名白衣男子:“你从前不是最怜香惜玉的么,别唐突了佳人。”
男子不情愿地直起身子转过面来。子夜的面皮之下,苏小烬的心忽然漏了一拍。只一眼,便差点落下泪来。
是他!苏小烬觉得揪心地难受,他如今竟这般清减,眼中也不复往昔的神采……
“子夜姑娘有礼。”夏慕华懒懒地道了声,又举起酒杯仰头而尽。顾青檐大摇其头:“老七,你这日日借酒消愁可不行。”
“二哥没听过一句话么,可以解忧,唯有杜康。来,陪我喝一杯。”
“七哥,别辜负了二哥一番好意。”方君乐也在一旁劝道。夏慕华似没听到,又饮了杯酒。山风吹着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得冷。因为无心他顾,胡茬也生了许多。
苏小烬恨不得冲上前夺下他手中的酒,撕下面皮,就此与他浪迹天涯。但她不能,一旁芳姑姑如炬的双目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子夜姑娘,昨夜听得你的琴声,真是绕梁三日。如此大好景色,若能再听佳音,岂不美哉?”顾青檐晃着扇子笑道。
“好。子夜献丑了。”
芳姑姑架好琴,苏小烬坐定,手抚在琴上出言道:“不知公子想听哪一首曲子?”
顾青檐一指喝得烂醉的夏慕华:“我这兄弟年前丧偶,可有什么曲子能让他听了大哭一场的?”
琴声婉转,清幽的声音回荡在山林间。配合上空灵的嗓音,天地之间的一切仿若都被洗涤一清,只剩下这干干净净的声音:“……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夏慕华嗤笑了一声:“文不对题,此诗分明是首闺怨。叹旧人不如新人,因而与君决绝。我的妻子与我感情甚笃,此一生除却巫山不是云,又何来旧不如新。”
苏小烬手一颤,看向夏慕华。他慵懒地靠在石桌上,眼中万物俱寂,了无生趣一般。心像是被一张大手狠狠地揉捏。岂知造物弄人,上天残忍地摆弄着她的人生。明明就这样近在咫尺,听他说着这样痴情的话,她却心如刀绞。
顾青檐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从前老七你是最洒脱的,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怎么才多久不见就变成了除却巫山不是云?”
方君乐撑着下巴道:“若人人都似二哥你这样不能人道,还满脑子生意经,自然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顾青檐重重敲了敲方君乐的头:“二哥我没有不能人道,那丫头道听途说胡言乱语你也信!”说罢手中扇子一转,“说起来我倒是觉得那丫头也没什么特别,天涯何处无芳草。老七,我今日带了一位美人儿来,你一定喜欢。”
方君乐诧异道:“子夜姑娘还不够美么?莫非二哥你将太子的侧妃给偷了出来?”
顾青檐斜了他一眼:“你小子再口不择言,我就用你来坐实我这好男风的传闻!”方君乐立刻噤声。
苏小烬坐得离他们略远,并未细听他们的交谈。只是心中百感交集,便拨动琴弦唱起了那首他们在紫荆树下奏的那首歌。
“…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一句唱出,夏慕华蓦地直起身子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他不敢置信地走向苏小烬,心中如遭钝击。但这一张完全不一样的面容让他心生疑惑,是她么?又或者只是一个巧合?
夏慕华一步步走近,口中呢喃着:“小…小烬…是…是你么…”
苏小烬抬起头,四目相对,唇张了张——
“七哥!”
却不是苏小烬的声音,而是从身侧传来。苏小烬看见“自己”站在来的山路上,身后是漫天的枫叶,一瞬间心像破开一个口子,呼啦啦的寒风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