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野最后一片枯叶落尽,天气转凉。晚秋时节,鸿瓷馆中的姑娘们却依旧只穿了薄薄的衣衫,红袖招展似一片片彩色的云霞。客似云来,欢声笑语丝毫不受微寒天气的影响。无论是何时,寻欢作乐醉生梦死总是逃避现实最好的去处。
苏紫晴斜倚着一张太师椅,手中的兔绒的扇子搭在胸前。莺啼燕语和来往客人的笑声不时在耳边飘散。
“子夜,今日来的是御史大夫郑琅轩郑大人,个中利害不须我多言了吧。”
一直在镜前细细描眉的女子并不回头,凤目微张,媚眼如丝。“只不过奏一首曲子,晴姨又何必如此紧张。”
“这个郑大人如今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与太傅苏景玉分庭抗礼,风头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大鸿胪武文德。景帝近年很是信任他,如今朝中半数是他的势力——”
“晴姨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子夜不过是倚门卖笑青楼女子,这些朝中大臣之事又与我有何干系。”子夜打断了苏紫晴的话。锦葵紫的长裙曳地,眉目如画,一举一动都不胜风流。她嫣然一笑,轻抚着面颊:“晴姨,我美么?”
苏紫晴神色一怔,瞧着眼前这张脸。美则美矣,但这双眸深处却如死灰一般一片荒芜。她轻叹,从前她不是这样的……
苏紫晴绽开笑颜:“美,下个月的花魁非你莫属。”听得这样的话,眼前的女子终于笑了起来。一双眼睛仍旧如同枯井一般寂寂无色。
“轩儿,我们走。”子夜一声轻唤,一个小丫鬟便抱着琴跃了出来,紧紧跟在了她身后。
丫鬟一双清澈的眼中满是好奇和兴奋。从前她只是在后院做粗使活计的,前几日她在子夜姑娘的屋中碰坏了一只花瓶。本以为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便吓得哭了起来,谁料她竟就这样放过了自己,还特地指了她做贴身丫鬟。
正出神想着,子夜忽然停下脚步。轩儿躲闪不及撞了上去,又惊慌失措地退了下来。子夜并未回身,而是看着眼前的女子。绯色的衣衫衬得人比花娇,腰身纤细走路扶风弱柳。
“哟,我说是谁这么大架子,原来是我们的子夜姑娘啊。”陇烟发出一串刺耳的笑声,“这是做什么去啊?”轩儿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她过往常被眼前这个女人责罚,一见到她浑身都疼起来。
眼前正是上一届的花魁陇烟,她连任三届花魁,向来有些脾气。鸿瓷馆的人寻常都不敢轻易招惹她,若是遇上她挑衅只忍了一口气就罢了。只是这子夜初来鸿瓷馆不到一个月,不但抢尽了她的风头,更对她从不正眼相看。
陇烟何曾受过这等气。加上方才又听得人嚼舌头,说本届花魁子夜姑娘说不定能取代陇烟,正气不打一处来。一出门就冤家路窄碰个正着。
“与你无关。”子夜移步欲走。
陇烟冷笑:“啧啧,果真是初生牛犊,这劲头还真像姐姐我当年。姐姐我比你多吃几年饭,提醒你一句——”
“原来姐姐多吃了几年的饭,难怪这么胖。”子夜打断了陇烟的话,“御史大人正在等着,姐姐若是因为年老色衰门可罗雀闲得无聊,可以寻晴姨去磨嘴皮子。回见。”说罢拢着衣袖大步离去。
轩儿瞧见陇烟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翻着白眼快要晕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子夜小姐比她大不了两岁,可是处处都让她拜服。
子夜推开门,方才还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屋子里静了下来。这个出了名的冰山美人仿佛连带着将古野提前带入了冬天。
郑琅轩的这一些同袍们有几个并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美人儿,但大部分却耽于她的美色无法自拔。只不过御史大人如今风头正盛,人人都知他相中了这个姑娘,一时间虽是垂涎这块肥肉却没人敢下口。
郑琅轩南面而坐,子夜径直走向这个新晋的古野权势最大的朝臣。郑琅轩伸出手来握住佳人的玉手轻轻一带,软玉温香入怀。
“可教我好等啊。”郑琅轩微嗔。
“郑大人可觉得等得不值?”子夜微抬下巴,双眸魅惑。
“值,只要是等佳人,再久也值。”郑琅轩大笑着捏住子夜的下巴。
子夜忽的抽身躲开,福身施礼:“大人今夜想听什么曲子?”
“醉生梦死的曲子大人我听腻了,唱首清雅脱俗的。”
子夜一个眼神示意,轩儿连忙上前将琴架好,便规规矩矩退回角落站好。众人皆是美人在怀,美酒佳肴当前自是欢声笑语不断。
轻灵的琴声悠然响起,在这声色犬马之中如同一抹背景。却唯独郑琅轩眯着眼认真听着,却不知这醉翁之意在何处。
“五言七言真儿戏,三行两行亦偶尔。我性不饮只解醉,正如春风弄群卉。四十年来同幻事,老去何须别智愚。古人不住亦不灭,我今不作亦不止。寄语悠悠世上人,浪生浪死一尘埃。洗墨无池笔无冢,聊尔作戏悦我神。”
子夜的歌声不大,盖不过那喧嚣的人声,却一字一句落进郑琅轩的耳中。他取下一只白玉的簪子随着音律击节,最后一声收尾,白玉的簪子经不住敲打砰然而碎。
大人们转过头惊讶地瞧着郑琅轩,以为这子夜姑娘得罪了他。郑琅轩松了手,拍着手掌:“好词!”说罢又叹道,“真是道尽浮生若梦万物皆空。只不过我已将近不惑才有此感慨,你小小年纪怎的也生出这样虚浮的情绪来?”
“子夜的曲子只为知音人而奏,大人既能有所感怀,于愿足矣。”
郑琅轩大笑,手一挥:“好!重赏!”
两排而列的朝中同僚皆是不解,不知这两人打得什么哑谜。但青楼女子不过是用来作乐消遣,能讨得恩客欢心最是重要。子夜姑娘很对郑大人的胃口也没什么稀奇。
轩儿接过赏赐的财物,子夜继续拨动琴铉看都不看那些东西一眼。
一名着靛青色常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眯着眼打量着子夜道:“你们说,这子夜姑娘和太子侧妃比起来谁更美一些?”
众人的注意力被这个话题吸引,纷纷发表了见解。有实诚的便说是太子妃,精明圆滑些的自然投郑大人所好,而那些真正的人精只道这不好比较。
“自然是太子侧妃美,否则怎么会从此君王不早朝呢,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喝得微醺的礼部侍郎徐翊风嘟嚷道。
“都说红颜祸水,从前我还不信。谁能想到一向谨小慎微的太子殿下竟会被个女人迷了心性。真是世事难料啊!”一人附和道。
“谁说不是呢。起初我还觉得七殿下为人放浪不羁,流连花丛。本该是个花心风流胚子。谁能想到半年前太傅的表妹死后,他就变成那样了……”有一人接了话茬子。
“七殿下怎么了?”有人不解地追问。不解内情的人也伸长了脖子想听出些宫廷秘闻来。
那人见众人目光都被自己吸引,不由得起了劲,绘声绘色道:“这你们便有所不知了吧。七殿下自大婚之后便将自己关在那苏姑娘生前住过的宫中,日日饮得烂醉。陛下和皇后轮番劝他无果,惹得圣上龙颜大怒,甚而还为此责罚了他。我听说啊——”那人顿了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最后还是嘉烨国的天赐公主修书一封,写了好些情意绵绵的话,七殿下这才稍稍有点人形。”
徐翊风一拍桌子:“照我说,还是安平王爷靠谱。你看,这武能杀敌破掳,文又有邱先生相辅。这古野的未来之主当是这样的人!”众人纷纷应和,唯唯诺诺。唯独郑琅轩一人只笑看着台下这台戏,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这些同僚们如今都忘了,半年前是谁闯进了南苑不顾生死地求景帝严惩太子殿下。当初那个为了兄弟不顾生死的热血男儿,今日却以这样老谋深算的当朝权臣面貌出现。好似一坛七彩的染缸,置身其中的人早已看不清原处的颜色。
琴声停止,郑琅轩瞧着身边美艳的佳人。这女子美是美,却美得太过虚幻,让人捉不住摸不透。但方才,他似乎瞧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恍若泥流如海一闪而逝,剩下的就只有一片虚空。
“怎么不弹了?”郑琅轩瞧了子夜一眼。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子夜起身施礼,“恕子夜失礼,先行告退。”
“好。改日我送你一把不会断的琴。”郑琅轩朗声道。
“如此,子夜先行谢过大人。告辞。”说罢领着轩儿退了出去。
子夜走在二楼,不少人仰起头张望希冀看这个风头几乎盖过花魁的冰美人一眼。就是这一鳞半甲也让不少人回味无穷。
正走着,忽然迎面一人冒冒失失撞上了子夜。轩儿连忙上前欲推开那客人,却见子夜早已将他推开。那客人瞧着子夜,口中喷着酒气,忽然露出一丝怪异的笑来。
子夜绕开那人,轩儿连忙跟上去。还没绕过那人,那客人忽然自背后一把抱住了子夜。口中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小烬…小烬…”
“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子夜淡然地掰开那人的手抽身而出。那客人眼中满是哀伤,苦笑了一声:“你不是她…她早已经死了…是我害死了她…”
子夜回眸对轩儿道:“还不走?”轩儿连忙追了上去。只留下兀自失神的九门提督大人。
方君乐本是约了一群武官来喝花酒,喝到最后大家都揽着佳人去了。唯独他一人喝得醉醺醺,本想回家去,却在半路撞上了一人。迷蒙之中,他竟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几乎是本能地抱住了眼前的女子。
他还记得他们初次相见的情景,他们站在瞧上看河灯。她喝得烂醉,就那样毫无顾忌地倒进了他怀中……
后来,他坐在上朝的轿子里,看着行色匆匆的同僚们,心中只觉又死板又百无聊赖。忽然一个衣衫不整的异类闯入他的眼帘,她歪戴着官帽,朝服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就那样埋头向宫中跑去。于是在宫门口,晨光之下他为她整理好了朝服。看着她忐忑不安的神色,竟觉得日子也不那么无聊起来……
最初,她也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吧…可他却一次次伤她…直到最后…他看着她穿着大红色的喜袍,提着裙裾飞奔到城门口。那充满希冀的眼神刺痛了他。这个愚蠢的女人,竟想着就这样抛下一切,留他一人在这无聊的皇城中坐永远没有尽头的牢。
他看到她被围攻却依旧没有开门,邱傅山与她多年挚友,断不会对她如何。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他在墙头抱着看好戏的心情瞧着她。甚至恶意地揣测着七表哥明日会是什么神情。
直到那只簪子扎进她的胸膛,大红的喜袍掩盖了血迹。他却忽然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那浓烈地味道让他忍不住想要吐出来……
姑娘们捏着鼻子绕着这个醉了酒的大人而行,方才他还吐了一地。苏紫晴将一切都瞧在眼中,摇头叹了口气,手中的兔绒扇一挥:“将方公子送回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