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魏长卿便登门拜访沈府,去见沈渃朝。沈渃朝并不在主园中居住,而是另辟一处书斋,名为闵月,以供读书,北面是丈室,东面是一间琴房,题为听雪,另书两联:“理重华之遗操,慨远慕而长思。”
下人将魏长卿引致鹅卵石小路,便退下了。魏长卿想,大抵沈渃朝不喜人打扰,故不让下人进院。因此,魏长卿也吩咐弈儿留侯,自己带上礼物,亲自拜访。
庭院内种了几株秋海棠,恰逢时节,花开最是冷艳,篱下遍种木槿花,葳蕤可爱。书斋窗下不种杂花,唯铺一片雨花石子,上面附着一层绿植,郁郁葱葱,清香四溢。
“魏兄怎么舍得时间到我这来了?”沈渃朝闻声从屋内慢步而出,他身穿一件缠针湘绣云瑞曲裾常服,头上是墨色镶碧玉抹额,一副家常打扮,倒显得君子谦谦,而非寻常五陵少年。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沈渃朝便将魏长卿引至闵月斋中。魏长卿曾见过陆问子逸文雅别致的浣雪阁,也见过白璟书累如山的寒竹别院,而沈渃朝的书房则另有一番味道。外室竖一座董其昌《书昼锦堂记》的顾绣屏风。墙上挂着怀素的《草书千文》,萧子云的《章草出师颂》等名家书作。
魏长卿入座后,将纸条递与沈渃朝,开门见山道:“此人笔法娴熟,字体似徽宗的瘦金书,沈兄能否猜出此笔墨出自谁手?”
沈渃朝接过纸条,细细观之,喃喃道:“的确是临摹的御府书画上的题字(注1),咱们京城虽然是书画大家聚集之地,但是能写出这样的瘦金书的也不多。只想问魏兄一句,因何得此纸条?”
“系箭之物罢了。”魏长卿并未将陈思昭一事说出。
沈渃朝将纸条交还给魏长卿,笑着说:“能写瘦金书的必是书法高手,他若真想隐瞒身份,何必写瘦金字,只需仿照他人书写,便可嫁祸于人。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京中能撰写此书的有四人。当朝太子和太子太傅之书,痩而腴,肥而秀,如兰如桂。项穆之书,参差起復,腾凌射空,风情恣态,巧妙多端。吴士端之书,温润閒雅,似接右军正脉之传,妍媚纎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除此四人之外,想来并无他人了。”
九层博山香炉中的安息香馥郁芬芳,炉上的鸟兽围山而转,时而隐于树木,时而隐于水涧。而京城又何异于这博山香炉呢。魏长卿只将纸条留与沈渃朝,让他细辨。
魏长卿几乎是一无所获地回到弈苑,太子和太傅都不可能是射箭之人,项穆是项元汴之子,是个收藏大家,若说弓弩之事,恐怕也不擅长吧。至于吴士端,魏长卿这几年也听说过的,萌父吴应祈之故,在武英殿行走,也算是青云直上了。这些人和秋弈馆,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
正忖度之时,卞氏来回话说,宫里来了人,徐棋圣与李掌事都在正辉堂等着呢。
魏长卿只觉奇怪,以往宫里来人,必先有太监传话,若有旨意,有关人等也应在昭和弈苑正门外侯旨。他并没有说什么,也不换公服,便前往了正辉堂。
意料之中,正辉堂也只有弈苑的侍卫,并无羽林卫等宫中侍卫。只见正辉堂内,吴乐上座,其次是徐灵化和李焯。
魏长卿照规矩施了礼,在西面坐下之后,吴乐才开口道:“辽东战事吃紧,为防京师不测,特将新研制的飞空砂筒调入京师。怕走漏风声,命我先找妥善地方安置。”
在一旁的徐灵化似乎并不以为意,倒是李焯道:“既然怕走漏风声,弈苑人多手杂的,可安全么?”
吴乐笑道:“飞空砂筒轻灵方便,只要掌事腾出一间屋子,夜晚吴某自带人将飞空砂筒藏在弈苑内。据吴某所知,昭和弈苑的侍卫目前由徐棋圣和李掌事掌管,只要安排妥当,必不会泄露风声。”
魏长卿与徐灵化皆是无话,两人清楚,李焯之所以如此在意此事,不过是想在圣上面前卖个乖。徐灵化和魏长卿本来就是圣上的人,交下来的事各司其职,谁也不会过问,尽力办好就成。担心之语云云完全是不必要的,不过问要比问过好。李焯并非圣上亲信,有个机会,自然要效忠效力。但是魏长卿和徐灵化还是有区别的,魏长卿不说话是为了留出自保的余地,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徐灵化则是随心所欲,做事全凭心情,所以其他人的看法和做法对他来说完全是可有可无的。
藏匿飞空砂筒的事就定了下来,当晚吴乐带人运送到西苑一个长久不用的库房里,李焯和徐灵化只要将侍卫调离,驻守他处,并将来往之路封锁即可,魏长卿则负责监察。
一切安定后,魏长卿造访白璟住处,白璟正与子逸商议着十一月席位赛的事。魏长卿只作不经意问:“白兄可听说过飞空砂筒?”
白璟笑而不解:“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个了?飞空砂筒前朝就已经有了。放时先点向前起火,用大茅竹作溜子,照敌放去,刺至敌人蓬上,敌人必齐救火,信至爆裂,砂落伤目无救。更巧的是,此箭射出后,可向后起火发动,退回本营。”
“这么说,飞空砂筒虽然新鲜,却是前朝就有的了。”魏长卿暗自忖度,心中有了眉目。如此说来,圣上将飞空砂筒藏于昭和弈苑,并非作军备之用,而是另有其他打算了。
“弈苑会有大变动。”魏长卿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大变动?”白璟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就连陆子逸也不解地看着魏长卿。
这可是无法让人心平气静的话题。自从杜芝舫上位掌事之后,弈苑内京师派的麻烦就从来没断过。唐有为和玳安现在还在顺天府扣着,弈苑内许多新人都归入了永嘉派的麾下。“你从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吗?”白璟敏锐地问道。
“没有,只是感觉。”尽管嘴上如此说,魏长卿还是不自觉地发现陆子逸诧异的眼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样可不妙。”陆子逸随之一笑道,“因为长卿感觉通常会很准。”
日子似乎并不容易那么平淡的继续下去。平日,徐灵化依然在秋弈馆处巡守,而秋弈馆负责卖道场的人也一直没有出现。
一定是对方发现了什么,毕竟徐灵化这身打扮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了。魏长卿感觉到这一点,想将此事密奏于圣上,但这几日徐灵化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得不顾及。那种态度说不上深仇大恨,但是似乎夹杂着某种警告的意味。魏长卿知道如果将此事奏报于圣上,圣上下旨之时,或许就是徐灵化向他拔刀之日。他在等待一个机会,或许徐灵化能出趟远门,捅点篓子去衙门里喝几天茶。但是这样的等待就如同让秋叶在地表腐烂一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