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卿最终还是拉了唐有为一把,他之所以有如此把握,是因为他与杜芝舫都彼此了解。杜芝舫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插手此事没有绝对的好处。只要李焯肯为唐有为说一句话,比如弈苑侍卫是他命唐有为调遣等云云,杜芝舫就只能干瞪眼。而顺天府细查下来,杜芝舫与府尹的关系并不熟络,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到了三更,官府的人也走了,大家彼此又说了会儿话方才散。回到洛玉轩,魏长卿并未就寝,而是独自来到书房,让弈儿叫卞氏来书房。
卞氏曾经是诚源道场的人,侍奉过李釜、李焯两代诚源道场的主人。今日之事,魏长卿心中总有疑虑。玳安若真是李焯的眼线,为何要去陷害陆子逸和白璟二人?若只是小事倒也罢了,魏长卿完全可以认为李焯让玳安这么做,是为了获取王元所和杜芝舫的信任。但是荷包一事足以毁掉陆子逸和白璟一生的清誉,也足以让京师派失去一张王牌。除非李焯对同门师弟陆子逸早已存有敌意,玳安之举,不过是一箭双雕之计。
李焯心机如此,魏长卿也自觉稚嫩,若卞氏是李焯的人,今日李焯或许不会打自己什么注意,但是以后难保。
夜沉如水,魏长卿的桌上点着一豆灯火。除笔墨纸砚之外,桌上另供一盆玩,以哥窑奉之,又以石莲磉为座。盆中,天目松斜下低垂,如一碧盈翠。卞氏早已被弈儿引至书房,穿着一身宽黛边翠色比甲,眉目低垂。
魏长卿不动声色,只是斜觑着盆玩道:“盆玩最古者,以天目松为第一,高不过二尺,短不过尺许,其本如臂,其针如簇,得马远之‘欹斜诘屈’,郭熙之‘露顶张拳’,刘松年之‘偃亚层叠’,盛子昭之‘拖拽轩翥’。人们喜欢天目松的主干斜立,却不似柳树般下垂。此松形容卞娘,倒是十分合适。”
卞氏并不慌忙,只平静道:“魏公子并非拿天目松比我,而是在拿天目松比作少师傅。”
魏长卿对卞氏的机敏并不惊讶,她在李焯身边多年,正所谓有其主必有棋仆。“卞娘是聪明人。”魏长卿缓缓起身,语气听似随意,“昭和弈苑这几个月,多亏您提点,长卿心里敬您,也感激您。弈苑凶险之处堪比朝堂,长卿虽倾尽全力,也觉寸步难行,所以长卿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老奴并非沙子。”卞氏道,“况且,若魏公子都寸步难行了,更何况他人呢?”话说的滴水不漏。
魏长卿见卞氏波澜不惊,泰然自若,便指着一只凳子,淡然道:“卞娘坐吧。”
卞氏坐下,不等魏长卿张口,便道:“魏公子对我的疑心,老奴暂且不辩。魏公子可是疑心少师傅对陆公子不利?”
魏长卿点了点头:“李掌事的野心,恐怕意在棋圣之位,而对他来说,最具威胁的,应该是子逸吧。”
“真的是子逸吗?”卞氏笑了笑,“老奴认为,或许是另一个和少师傅更像的人。”卞氏的语气意味深长,她好不躲避地看着魏长卿,仿佛在以长辈的身份看着,一个不经世事的后辈。
魏长卿会意,却依然有些不信:“我与李焯很像?”
卞氏点了点头:“有些像少师傅,隐忍、深谋,棋艺高,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这都是您与少师傅都具备的特点。所以,如果说少师傅有在意的竞争对手,那么绝对不是陆公子,而是魏公子您。”
魏长卿难以置信道:“子逸不想做棋圣,这我相信。但是子逸被封为棋圣的机会,一定比我要大的多吧。他曾在御前棋赛上,与前棋圣周源对决,而且拼到了一子胜负。李掌事对此,难道也完全不在意么?”他看着卞氏,而后者只是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指了指那天目松盆玩。
天目松根盘如龙蛇,依傍灵璧。而灵璧在天目松的遮蔽下,愈觉韵味无穷。
魏长卿了然。陆子逸是追求棋道之人,自然不会去和李焯争夺棋圣之位,就算被封,也会禅让给李焯。
卞氏只道:“少师傅对于陆公子,如兄父,有抚育之恩,陆公子怎会不舍得棋圣之位呢?况且,少师傅早已决定,若能登上棋圣之位,便要让陆公子继承道场和京师派。至于玳安与荷包之事,老奴虽不知内情,却也可猜测一二。当时王元所找到玳安,玳安的确出卖了白璟,随后又被赶出弈苑,从此颠沛流离。但事后少师傅又找到玳安,施以援手,让玳安作为自己的暗线重新回到王元所手下。而王元所失势之后,玳安也就自然而然地跟了杜芝舫。”
魏长卿听卞氏一说,也深觉有理,不过他却纳闷,陆子逸难道对玳安是李焯暗线一事不知道么?如果他知道,在自己安排刘伯泰的时候,应该会对自己加以提醒。
卞氏如同料定一般,道:“陆公子也不知此事,他今晚去京郊办事了。”
魏长卿只是点了点头,就让卞氏下去了。自此之后,魏长卿也从未在玳安这件事上多问,也不去疑心卞氏是否是李焯的人。原因很简单,如果卞氏是李焯的人,自己将卞氏逐出,无疑会引起和李焯的战端。而此时,他更需要与李焯团结协作,对抗杜芝舫。如果卞氏不是李焯的人,那么将这样一个有智谋、又对京师派了如指掌的帮手逐出洛玉轩,显然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如果说,杜芝舫的初步行动,并不足以干扰魏长卿的棋局,那么陈思昭的事,则让魏长卿茶饭不思。这是万历帝交给他办的第一件事,如果魏长卿只是个普通棋士倒也罢了,偏偏他是最需要万历帝手中权力的人。所以查明陈思昭一案,自己是志在必得。然而如今,他除了能够断定那日射箭之人应该擅长短弓或弩箭之外,并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眼看秋弈馆派人来卖地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唯一的突破口——找到射箭之人,却也没有任何头绪。
魏长卿掏出那张穿在箭上的纸看了又看,想从字里行间找出什么破绽,然而却一无所获,只得叹然:“南唐有书法名家杨元鼎,可识集书(注),所述碑帖无一错漏,若今有杨元鼎类人物,今晚就能睡个好觉了。”
弈儿听了笑着道:“爷是想练字了么?眼前不就有个大家?”
魏长卿问:“谁?”
“沈家的二公子啊。”弈儿道,“那诚源道场上的匾和对联,不都是沈公子题的么?况且爷和沈公子相熟,这点事,又算什么。”
魏长卿又惊又喜道:“可不是眼前的人么,我倒忘了。”遂嘱咐弈儿,“明儿你和我去趟沈府,对了,把傅翰林送我的那几方端砚收拾出来。”
注释:
集书:指集合各个古碑帖的字而做成的书法章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