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画没有取出来?”长安客栈七号客房,尚柔喝了一大口茶水,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
无双刚换下男装,从里屋走出来,听得尚柔这一声喝,眉头微皱,本就心乱如麻,此刻便更不想理会。
尚柔仍是男装在身,阔步走过来,大声道:“那幅画到底蒋世方拿是没拿出来?”
真是着急了,连个称呼也无。清璇拉了拉尚柔的衣袖,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如此。
尚柔完全不理会,又见无双只安坐在椅子上,心中更是懊恼,喋喋不休道:“画对你而言不过是普通,但对于玉姑娘而言,那可是她爹爹的遗物。”
快人快语,一语中畿,无双身子微颤,偏头望了望尚柔,仍是不发一言。
尚柔见状,怒火中烧,朗声喝道:“莫非您又美言美语,得那蒋世方赏识,许你荣华富贵还是给你真金白银?还是……”尚柔突然提高嗓音,“罢了,看来你夏无双不过是贪生怕死之人,优柔寡断至此,想我青凌是看错人了!玉姑娘的家仇怕是与你再也无关!”
无双紧闭双目,任由尚柔破口大骂,言语中伤,直至听得最后一句,终于忍受不住,凄声道:“家仇?尚堂主你根本未进得蒋大人书房半步,又怎知蒋大人与我在其中到底谈了些什么?情况又得知多少?是仇还是恩,你又知道什么?!”
清璇在一旁急得不行,不得不拦在两人中间,劝和道:“尚柔姐姐怎可以下犯上?宫主她自有分寸。”
尚柔冷哼一声,道:“我是不懂,但我知玉姑娘是有情有义之人,她待我的恩,我的好,我尚柔是非要相报了不可。”言至此,她深吸了口气,又道:“敢问宫主,《捣练图》是否亲眼见到了?”
无双此刻心里乱成一团,脑海里只细细想着蒋世方的话,想着十年前那场浩劫的真相,想着数日之后与吟歌碰面要如何告知,却不曾想过尚柔与吟歌情谊深厚至此,非要追问画卷。她烦躁不安至极,口里胡乱应道:“自然是见到了。不过实在是事出有因,不便讨要。”
尚柔冷笑道:“好个‘不便讨要’,假仁假义是要作甚?难道我出手抢夺就不成?本就是江家的遗物,从贼子那抢回自家的,倒还替那贼子惋惜了?”
无双见她一口一个“贼子”,怒道:“都说了事出有因,有机会我自然与蒋大人索要,须得你操什么心?”
尚柔听罢,许久不言,忽地哈哈一笑,道:“也是,玉姑娘这个相处十年的‘亲妹妹’都不愿操心,我能操什么心?”
清璇见她言语越发不敬,急急拦住道:“尚柔姐姐,都是青凌姊妹,莫要生分了!”
尚柔不理睬,麻利在床头下取了一把短刃,别在腰间,道:“清璇,宫主就交由你了。本堂主今晚这个心,还真是操定了!”说罢,不待二人反应,翻窗跃入茫茫夜色中。
清璇急得就要去拦,已是迟了一步,又气又恼道:“怎就这般鲁莽?宫主,这下可怎么办?”
无双身心疲累,瘫坐在椅子上,无力地摆摆手道:“罢了,蒋府戒备森严,重兵相守,且让她去碰碰钉子也好。早些休息吧。”
殊不知,这一夜,竟是诀别之夜。
天刚启亮,便听得七号客房外小二哥压着嗓子叫门,清璇惺忪着眼睛,披了外衣伫立在门内,轻声道:“小二哥,天还未凉透,我家小姐仍在休息,什么事?”
那小二哥一听得有人应门,急促催道:“哎哟,孟姑娘,出事了,出事了!”
清璇慌忙打开门来,与小二哥嘀咕了几句,张皇失措地冲进房门来,无双此刻也已醒了,见她慌乱至极,低声问道:“怎么了?”
清璇几欲哭下来了,颤声道:“宫……宫主,尚柔她,她死了!”
无双一颗心重重一沉,仿佛晴空里突如其来一道白亮亮的闪电,她愣了半响道:“她,死,了?”
“是……蒋府的阿威亲自送尚柔姑娘回客栈。”清璇强忍着泪水回道。
无双平复了一下情绪道:“换装!我们……去看看……”
换过男装后,二人脚步踉跄地冲出客房,跌跌撞撞地来到客栈背后的马房,远远地,就看见蒋世方府上的阿威站在马房门前探着身子张望。
阿威带了两个人匆匆忙忙迎上来,走至无双跟前,沉重道:“封公子,实在抱歉,您的人……蒋老爷让我给您送过来了。”
无双停下脚步,脸色一丝变化也无,只是直直地望着半掩着的马房。清璇冲过去,推开门栏,凄凄地叫了一声,跪坐在地上,低低呜咽着。
无双极力克制着,将目光紧紧盯在阿威脸上,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阿威靠前一步,低声道:“封公子,小的的确不是太知情,只是蒋老爷千交万代,让我务必小心稳妥将您的人一早送来,给您带句话……”
无双沉着脸,冷声道:“请讲。”
“老爷说了,每一个修养良好的主子,难免手底下不出现个别手脚不干净的。老爷说他不怪您,只是您知道京城这声名鹊起的书画展,随着规模的扩大,这些年已经有了点官家的意味,安排巡视守卫的均是朝廷的人,发生这种事情,老爷与您都不想的。”阿威字句平静地告知,“老爷还说了,拼了个老脸,才从官差手底下争得个全尸,一早差小的送过来了。”说罢,意味深长地望了无双一眼。
无双哪会不知,昨日与蒋世方在书房私下推心置腹一番,这个得宠多年的总管肯定不明白一夜之间,衷心服侍的主子突然对一个陌生后生这般贴心照顾。当下心领神会,咬着下唇,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务必替晚辈重谢蒋大人,我定会好好管教下人,也劳烦阿威总管大清早跑一趟了。”边说边塞过一块银锭,那阿威飞快接了,会意一笑,道:“老爷慧眼识珠,封公子果然识大体!放心,一早开门招呼的几个伙计,本总管都打点过了,后事料理他们不敢不帮忙。您尽管使唤,告辞。”
阿威带着手下悄无声去地离去,只留了无双一人,站在马房外。她好半响才动了动身子,用力移着步子,慢慢地走到马房最后一间,那一间是单独空出来搁置草料的,收拾得整洁干净,一个人,头向里躺着,身下的草料被殷红的血水沾染着,仍穿着男装,正是昨晚那个“意气用事”,那个嚷着要报恩,连自己性命也不顾,夜闯蒋府只为帮她口口声声喊着的“玉姑娘”盗取遗物的青凌碧玉阁堂主——尚柔。
“清璇。”无双低低唤了一声。
清璇哭得几欲要昏倒,缓缓起身,挂着泪痕,向着无双语无伦次道:“怎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
无双一颗泪珠滚落下来,冷冷望着躺在那里的尚柔,她根本不需要死。如果说苏陌的死,是因为自由被限,身心被禁,不愿在世间苟活,那么她的死,她拼尽全力的死,是为了一种解脱;如果说孟欢的死,是为了争权夺利,是自私地为了她自己,那也是有目的地死。可是,尚柔,你为了什么呢?这般就轻易抛却了珍贵的性命。如果昨晚自己再多一点耐心,多一些解释,多做一些努力,拦住尚柔,情况寥寥数语对她讲明,她的死完全可以避免。
原来生死真的就在一夜之间,就在一念之间。
无双的眼泪簌簌滚落,她深深地,长长地吸了口气,把目光缓缓地转移到尚柔的脸面来,那张在苏樱两姐妹跟前低眉顺眼的脸;那张只是将自己当做伺候他人的仆婢,直至遇到吟歌,得到些许温暖,展露笑颜的脸;那张唱着“我本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率性洒脱的脸……如今再也看不见了,只是直直地躺在那里,浑身布满了长箭射中的血窟窿,临去前错愕不信的表情僵化在那里,怎也是不肯合眼的。
无双用力闭目,深吸一口气,声音也是抖的:“清璇,送信回南京,告知我青凌弟子——青凌宫碧玉阁堂主尚柔不幸猝亡。请为尚堂主更换我青凌碧衣,傍晚本宫要亲自为她火葬。”
清璇边哭边点头,泣不成声答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