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书房,无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内设,满眼满目均是书籍、字画,连一般字画收藏家安置装饰的玉瓶玉器,用来显赫家世、显摆门面的大幅牌匾也一样均无,无双按住一颗狂跳不止的心,不断回想起当日与落荷、吟歌在赏月阁探讨蒋世方的为人,“因妒生恨”是蒋世方害得江廷坤一家满门抄斩的唯一诱因,如今自己与蒋世方面对面在此处,他谦和有礼的态度,不张扬不炫耀的府邸陈设,实在看不出一丁点什么不妥。
蒋世方并未注意无双的疑虑,只大大方方地拿出一个长形的樟木盒子,小心打开,从中取出一幅卷轴,搁置在书桌一角,再缓慢地展开。无双屏住呼吸,目光随着缓缓展开的卷轴,借着窗边的一点亮光,望见画中仕女模样的妇女在捣练劳作的情形,人物造型正是唐朝以肥为美的“丰肥之型”。毫无疑问,此字画正是唐朝张萱的《捣练图》。蒋世方轻吐一口气,生怕打扰了画中人生动的情态,他目光里露出别样的神采来,抚须沉思,良久不语。
就在蒋世方双手离开卷轴之际,无双目光落在搁置在旁那个樟木长形盒子下半部分,“江廷坤藏”四个字灼热了她的双眼,一颗心几乎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深吸了口气,调匀呼吸,又瞥眼望向蒋世方,所幸他似也在某种情绪里,表情未变,定定地望着窗外。
无双只说要借阅一览,并未要收藏要买入,如今阅也是阅过了,只能定定地站在那里。
“小兄弟。”蒋世方的声音有点沙哑,他望着窗外,背对着无双叫了一声。
“晚辈在。”无双恭敬地回了一声。
蒋世方缓缓转过身来,此时已近晌午,冬日里的阳光温和,书房里光线较弱,他一张辨不清喜怒哀乐的脸从明亮的阳光里转入昏暗,他哑着嗓子缓缓道:“可知,这幅画可是有故事……”
无双强压着疑问,右手拇指与食指死死扳着桌角,极力平静住语气接道:“晚辈愿闻其详。”
蒋世方又将脸转向窗外,整个人陷入回忆中,慢慢说道:“十年前,我不过是江浙小有名气的一个字画爱好者,结识了一位玉器商人,他广施善缘,交友无数,在老夫曾极为落魄之时,还接济了一段时间。老夫当时对这位老哥哥可以说是感恩戴德,只盼将来有一天时日好转了,可以再前去拜谢。”
无双料想这位玉器商人必然是吟歌的父亲江廷坤了,她点一点头,道:“知恩图报乃是人之常情。”
“老夫一向自诩天赋慧眼,得他支持,果真后来在收藏界闯出了一点名气。不仅年年登门造访,知道老哥哥除了忙于玉器生意,对字画收藏也是爱惜如命。”蒋世方顿了一顿,似仍在回忆之中理着头绪,“我知他生意繁忙,总会带去一些字画讨他高兴,只是,爱画之人见到中意之画,实在无法抑制渴求收藏的一颗爱画之心。小兄弟,你可明白那种感受?”
无双避开蒋世方的目光,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正因为如此,所以你便索画不成,利用**害得江氏一门家破人亡,害得江门留得一孤女独上峨眉,下山寻亲,四处打听,一雪仇恨。”这番话仍是死死压在胸口,无双的表情突变得凌厉非常,腰间里佩剑鸣响着几欲要随了主人,当即斩杀了这个仪表堂堂、虚伪奸诈的小人。
但,仍是被无双强行克制,她在昏暗中轻轻点了点头,算作是回应。。
蒋世方陷入更深的回忆里,语气也忽地加快:“当时,我看中了这幅《捣练图》,第一眼在老哥哥家里便看中了,他不是什么收藏大家,收藏字画对于他而言不过是生意之外的兴趣爱好而已,我恳求他把《捣练图》让给我,甚至不惜变卖我当时所有的家财,一求就是三年,次次都带足了诚意。不知为什么,老哥哥就是不肯。”
无双冷冷接话道:“蒋大人何必强人所难,也许这位前辈也是爱极了此画。”
“强人所难?”蒋世方突然转过身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眼睛里的光彩暗淡下去,他颓然摇了一摇头,道:“我没有!俗话说事不过三,第三年求过老哥哥之后,我便彻底放弃了。那时朝廷查**查得甚紧,我知老哥哥与当时风口浪尖的人物,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私下有来往,我数次劝过老哥哥,他都不当一回事。朝廷从浙江查到江苏,我们这些字画收藏的文化人连夜被锦衣卫抓去审问,这点我始终是守口如瓶的。只是,万事无不透风的墙,老哥哥还是被广布眼线的锦衣卫查到了,当时我一听得消息,就差人快马给老哥哥送去消息,可惜,可惜……”蒋世方声音忽然哽咽,竟是老泪纵横,扶着桌角,用衣袖拭着眼角。
无双一直冷眼望着这个辨不清真伪的蒋大人,直到这一刻,看见他的英雄泪,他的真性情,心里竟莫名涌出了一丝信任。她移步上前,低声宽慰道:“蒋大人莫要难过。”
蒋世方略略调整情绪,道:“赶到老哥哥家里,已经来晚了一步,老哥哥一生朋友达济天下,却逃不过锦衣卫的犬牙。幸好老天开眼,老夫当年提前送出的消息,据说保住了老哥哥的一个小女儿。”说到这里,蒋世方的脸色掠过一丝宽慰的笑容。
无双却内心巨震,语气也明显不自然起来:“前辈是说,您救了这家人的小女儿?”
蒋世方宽厚地一笑,谦虚道:“救也谈不上的,我差人去的马儿快,半途截了老哥哥家的仆人,后来听说这个仆人把老哥哥的女儿带走了。唉,当时我赶着见老哥哥最后一面,临终前竟有愧地接受了他赠送我的《捣练图》,忙着料理后事,待我想起这位小姑娘的时候,当时风声仍紧,实在不方便亲自去找她,只托了我一位方外的朋友,暗中护送她去了峨眉。”
无双向后倒退了两步,内心各种感觉交杂,原来蒋世方并非因妒生恨,夺了字画,而是江廷坤临终前成全君子所好,将字画相赠;原来蒋世方根本非忘恩负义之人,他自知救不了江廷坤全家,但已经尽了全力护住江廷坤小女,还暗中送去峨眉。这样,论起来,蒋世方非但不是吟歌的杀父仇人,反而是她的救命恩人。
只是,吟歌这十年的忍辱负重,这一年多来蛰伏青凌,终得机会出来寻觅真相的仇恨还如何报,找何人报,向谁人讨要说法。
无双不敢再往下想,她默默地望着面前这位至情至性、知恩图报的前辈,心中充满了敬意,她轻声道:“蒋大人待这家人如此深情厚谊,您的那位老哥哥想来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蒋世方叹了口气,又道:“老夫毕竟只是个手无束缚之力的书生,**是我朝的孽,我朝的债,多少像老哥哥一样叱咤一生,富甲一方的生意人,不过是沾了一点文化,便这样被文字害了性命。人生有太多不得已,当年老夫思前想后,还是害怕牵连,北上发展,对老哥哥托付的小女儿这些年竟再未联系。”
无双眼眶里隐隐泛着泪,她多想告诉面前这位令人尊敬的老者,吟歌好端端地活着,在您当年的庇护之下,好好地活在这个世间。可是,她不能,她在这个故事里,在吟歌寻找了十年的当事人面前,自己不过是一个不知情的外人。无双仍是向着蒋世方深躬行礼,既是替吟歌感谢这位昔年的救命恩人,又是表达了自己的敬意。
蒋世方讶道:“小兄弟,为何如此?”
无双此刻已是轻松全身轻松,笑道:“老前辈不仅借阅我这样一幅好的画观赏,还告诉了我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江湖往事。这份信任,这份真性情,晚辈不能不以行礼表示对您的感谢和敬意。”
蒋世方老脸一红,摆摆手道:“让小兄弟见笑了,一个压藏在我心中多年的秘密,今日与小兄弟特别有缘,不知怎地,也就脱口而出了,还望小兄弟多多担待才是。”
无双笑道:“看来今天晚辈收获颇丰,赏阅了如此珍贵难得的字画,还认识您这位情义双丰的老前辈,待我回云南,可与爹爹好好炫耀一番了。”
蒋世方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老夫也很乐意与小兄弟交个朋友。来,还是有请外屋用茶。”
无双点头应好,一面将最后一眼依依不舍地落在那柄樟木盒子上,“江廷坤藏”四个字牢牢地记忆在脑海里,有朝一日,定寻得机会为吟歌要回她爹爹唯一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