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儇有时候觉得,周华容这过分较真的个性,真真让人无法容忍。
当年在皇子学苑,她当然领教过周华容在为人师表上的固执,但那毕竟只是旁观。就算是那时姚羡被周华容罚抄经书,不过是一点小过错,就被罚抄到手指抽搐,姚羡痛哭流涕地跑到自己面前求救的模样,于姚儇可真是印象深刻。
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被这周夫子教训,那感觉可就截然不同了。先前在路上,二人尚算生疏,又兼之意外颇多,彼此猜疑颇多,因此都是收敛了性子,打算和平相处的。但经过这么多事之后,她与周华容已经不能算作不熟了,而去掉了一层隔阂,就必然会有更多的摩擦,比如现在。
“周华容,你似乎忘记了,你已经不是我姚儇的师傅了!”
也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姚儇只要一动怒,就会连名带姓地叫男子的姓名,而此时她额角微跳,正强自压住心头那一股郁积很久的怒气。
“其林即便不是殿下的师傅,也是皇朝的臣子。其林既然奉了圣上之命,与殿下同来查案,就有监督殿下言行的职责。”
周华容从不会畏惧姚儇的怒火与威仪,他连对当今圣上都敢出言不逊,何况这行事任性的少女?
姚儇叹口气:“不过是些个人偏好,何必那么认真?你这个人啊,光盯着我的小毛病不放,就不能把心思多放在正经事上么?”
周华容面色严肃地说道:“小错不改,则为大祸,殿下不该如此掉以轻心。若是殿下在国事上确实有心,就请从自省开始罢。”
姚儇终于有些理解姚羡当年的心情了,为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她与周华容已经争辩了一个时辰有余,而结果居然是颓然而败。按理说,无论天时地利人和,都该是姚儇占据上风,但姚儇软硬兼施,周华容竟能一直不为所动,这样毫无弱点的人,实在难以攻略。
无奈之下,姚儇还是决定攻心为上,直接说实话。
“其林,在你看来,除却你方才所指出的那几个小毛病,我的其他言行举止,可还有不妥之处?”
周华容认真思索一番,尔后轻轻摇头道:“殿下的行止看来肆意,却从未误事。”
他这话说的其实有所保留。姚儇何止未曾误事,根本就是勤奋地过了头,就连被包成粽子一般躺在病榻之上时,也没耽误过事务的处理。恐怕就连在睡梦中,也在想着如何算计着自己的仇敌吧。
姚儇自然没忽视他那一闪而过的诧异神色,微微一笑,说道:“那便是了,我虽然懒散惯了,却没有误过事,你根本没有指责我的理由。”
“殿下这话说得未免太早了些,古人有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是将来因这些小事吃了大亏,到时大错既成,想要挽回也是太迟。”
居安思危,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些话姚儇已经听腻了。她虽然肯为自己的野心作出许多牺牲,但在她那复杂又混乱的多重人格里,从来没有苦行僧这样的角色,及时行乐者倒是不少。她所有的深谋远虑,都是出于骨子里的狡黠和来自幼年的不堪回忆。
眼看话语又要转回方才的死胡同,姚儇的耐性所剩无几,干脆说了实话:“其林,你当年在皇子学苑,可曾见过其他皇家人有我这些坏习惯?”
周华容一愣。姚儇在皇族子弟中,一直就是个异数般的存在,她的言行举止,也与众人都不太一样。一个正常的皇嗣,不会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不会去练龙飞凤舞的草书,不会整日一副懒散模样,也不会总是夜半三更还秉烛夜读,更不会将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推向危险的境地……
姚儇满意地看着周华容神色变幻不定,说道:“皇族子弟并不算少,你觉得,为什么唯独我会与旁人不同呢?”
周华容沉默起来,每当这少女向他摆出交心的姿态,他就将更深刻地进入这人的内心,了解皇朝长公主那些不太愉快、裹挟着遗憾和冷清的过去。
你的与众不同,只因为你是姚儇,而不是旁人。
你是本朝唯一一个失去生母庇护后,小小年纪就被册封为公主,独自在自己寝宫长大的皇朝长公主。
缺乏了能够教导自己人生的母亲,就算是被赐予了皇宫中最好的教习女官在身侧指导,那种无关血缘的例行指导,又怎比得上母爱的温柔和包容?而长期饱受冷落的心,又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也许,更是吸引其他人注意力的手段。这些,就是你桀骜任性的原因。
这些话,周华容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沉默着,用那双带了清正气息的眼凝视着姚儇。他已经明白了姚儇这问题的用意。
他不得不承认,有时这聪明的公主殿下,会给他一点出人意表的意外回击。他几乎是确信,姚儇已经隐约抓住了他的弱点,并不遗余力地加以应用。因为,他发现自己又有心软的趋势了。
“好吧,”他终于还是妥协,清冷语声里多了几丝异样的情绪,“其林暂时不逼您端正行止,但若有一日,您到了另一个位子上,该做的其林还是会去做。”他语中暗指姚儇将来坐上暗王之位后,身负监国之责,必然要行止严谨,时常自省。
而姚儇自然是听不出这种暗示的,她只是如蒙大赦,心中不再那么烦躁,很快便开始与周华容商议起和平教的事来。
擒贼先擒王。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抓住失去行踪的张兆明,而张兆明此时,应该正与洛非带来的几个厉害武者同在一处。洛非身为十洲策师,若非小觑了姚儇的能力,就凭他身边那几个武者深藏不露的武功,根本不可能这样轻易地就被抓住。
现下,张兆明叛变失败,已经暴露了身份,很可能会成为他背后势力的弃子。逃亡之路并不容易,恐怕还要仰仗着那几个效忠洛非的武者的庇护,才能一番顺利,暂时太平无虞。
姚儇猜测,张兆明应是很想拉拢洛非的这几个保镖,但被洛非察觉,就用了金钱策略,以财物引诱几个武者。洛非被抓后,张兆明自然是对其束手不管,但那几个武者的态度,就很难说了。
背叛自己的主人,于武者来说,是一件极为耻辱之事。如果那几人知道洛非身处险境,说不定会前来营救。依赖武者庇护的张兆明,自然不敢因这件事而离开,定然会随之前来,到那时,只消以洛非作为诱饵,来一出瓮中捉鳖,定是手到擒来,能将那张兆明抓个正着。
这分析并没有差错,但周华容又是摇了摇头,说道:“殿下,张兆明这人城府不浅,他若是敢来救人,又岂会想不到我们会守株待兔,必然会留有退路。”
“那以你所见,又该如何?”
“不妨以假换真,潜入虎穴,再探虚实。让人假扮洛非,让劫囚者将假洛非带走。若是能成功骗过那几人的话,那么不仅是和平教的秘密,就连张兆明背后隐藏的势力,也都有了浮出水面的可能……”
姚儇心中愕然,面上呆滞,而周华容神情未改,并未发觉她的失态,仍在侃侃而谈。
姚儇赶紧收起面上那不合时宜的表情,装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心里却腹诽不已:她一向以为周华容为人耿直,连说谎都会脸红,没想到他算计起别人,根本就是游刃有余。哼哼,周华容,看你这满肚子的坏心机,原来你的城府也不浅嘛。
看到这端方正直的凤眼男子,面色一片坦然,口中却说着阴谋诡计,与他平日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姚儇为自己受了蒙骗而恼怒不已,但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有些愉悦。在发现这男子邪恶暗藏的另一面之后,她突然觉得,与这人的相处,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