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城。
按照沈言的习惯,每到一处,只要美食尝尽,再不多留一日,只管继续启程。但她行至兰陵时,却不得不停留了数日。
竟然被几个身份不明的人跟踪了。
沈言自问行事足够谨慎,从不引人注意,却不知是哪里露了端倪。她疑惑之余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状若无事地在兰陵四处转悠,再寻打算。
沈言生平最恨被人束缚,这些人将她困在兰陵不能走,几天下来,她已经心浮气躁,杀意暗起。若这些人并不知晓她的身份,那么倒比较好办。
沈言的武功虽算不上十分厉害,但她所练的两种武功,都是江湖中几近失传的上乘功夫,是以她对自己尚有几分信心。况且,天底下还能看出她武功招式的人,除了阅历丰富的老江湖,大致是极少的,那几个一直跟踪她的,看样子又只是小喽罗。不如便赌上一把,说不定能就此脱身。即便只是困兽之斗,也胜过坐以待毙。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沈言空怀一身绝世武功,却从未伤过人,此刻若不立即出手,必定再难鼓起勇气。
***
无月无星,阴云遮空。
没想到随意拈来,就是一个上佳时机,自己的运气似乎很不错。
玄衣披身的少女露出宽慰的笑容,静静地走在冷清的路上。她特意挑了偏僻的小路,脚步放得很轻很慢,偶尔偏过头去,就能感觉到那一闪而过的衣角拂动。
这种情势之下,已不必客气。沈言闭眼片刻,心中默默念了一段《金刚经》,蓦地睁眼转身,手中一道白影迅疾袭击而出。那是一条细长的银链,与捕快用来拘住犯人的铁链很相似,却更长些。银链在暗夜里划出一道银白光芒,倏的就收回沈言手中,来去自如,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灵活。那几人同时被银链击中,现身在沈言面前,带着被拆穿的恼怒扑过来,将沈言团团围住。
沈言把玩着手中的银链,看着那几人不动。夜色浓厚,她眸光却柔亮如皓月,透出几丝不谙世事的无辜:“你们这样跟着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人回答。
沈言一怔,眸光已冷若寒星,她到底低估了这些人的能耐。与前几日截然不同的老练身法,带着昭然的杀气朝她而来,那股气势几乎已经让人心惊。这几人分明是江湖中的高手。
是我自己太沉不住气了啊。沈言暗叹一声,心中仅存的一分仁慈也被抛却,浑身寒气森然:人不犯我,我必不犯人。而人既犯我,我何必还苦苦压抑!
她突然长啸一声,手中银链又起,一瞬间银光乍眼,那几人微一停滞,就失去了先机。
沈言精神大振,便与那几人斗将起来。
这几乎可算是沈言人生中的第一场厮杀,她心中忐忑,只能强逼着自己集中心智,专心对敌。
所幸她表面迟钝,武学上却机敏,一条银链牵制住其中两人,另一手施展罗音剑法,假借对手侵袭之剑气,反施于原主。那几人迟迟不能占上风,并未露出任何急切,静默之中一片刀光剑影,兵器相击声不绝于耳。
一滴冷汗从沈言额上落了下来。她心中一紧,才发觉这几人是在慢慢耗损她的体力,只要她稍露疲惫,就将陷入不利的境地,此时唯有速战速决,否则后果难料。心念一转,她立时祭出杀招,一手银链,一手掌力,俱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那几人见她神情决绝,竟是下了玉石俱焚的决心,心惊之下动作就迟缓了一分。沈言咬牙运气,双手又变了招式,右手硬生生收回掌力,左手一道银光射出,瞬间幻化出数道银箭,将那几人逼出一丈之外。
沈言再不犹豫,一个拔地而起,在夜风里轻盈地像一只飞鸟。她扬手又是数道银箭,成功阻住了那几人的身形。璎珞诀里的星月小箭,极刁钻极难闪避,虽然耗费了她几乎两成内力,却十分值得,待那些人躲过星月小箭,她已能到达安全之地。
沈言心中镇定下来,强忍住身上伤痛,飞快御风而行。身后剑气汹汹而来,她竟没有察觉,待那气息近了身,她已来不及闪避,只能任那柄长剑刺入背心,如纸鸢断线,从半空中掉落。
“璎珞慕云泉,我所中的,居然是璎珞诀的克星云泉剑。”
沈言一阵心悸,难道自己再也不能逃离这过往纠葛的禁锢了么?
她恍惚了一瞬,便昏死了过去。
***
“你终于醒了。”
沈言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被锁在一面铁墙之上,全身各处都缠了锁链,不能动弹。
“这是哪里?”她看着面前的人问道。
“这里是刑部的天牢。”
男子身着暗红官袍,衣下佩了玉带,没有了前两次见时的凌厉气势,眼中带着默默的沉思。
这位新晋的刑部侍郎,用一种略带柔和的眼光打量她周身,说道:“那一剑未伤到你的元气,也是你的福祉。”
“奇怪,李淳风,你居然是刑部的人。”
李淳风一愣:“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沈言从不知自己有苦中作乐的本事,无故身陷牢狱,却能怡然自得:“你的下属跟踪我那么久,竟不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禀赋,真是办事不力。”她忽然有所领悟:“你,似乎也记得我?”
李淳风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一句也不能说。阴森的牢狱之地,不适合用来诉衷情,他也不是公私不分之人。
“刑部的天牢,也会随便关押无辜之人?”
“你是沈钦的女儿,我们并不认为,你对当年之事不会心存怨恨。”
注意到他话中的蹊跷,沈言心中一动:“抓住我的人,并未将我的身份公开,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李淳风惊讶于沈言的敏锐,“下令抓你的,是大皇子。他对外用的名义,乃是另找的借口,派去抓你的人,也都是江湖人,并非捕快。”
“想必这个大皇子,在刑部的势力不小。”
李淳风不置可否。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也许还不知道,我的堂兄李丹青,他的母亲也姓沈。”他顿了一顿,仔细观察少女面上的神情,“我这位大伯母,名讳沈嫣。”
“你说什么?”
沈言猛然抬起头来,颈上铁链晃动,发出刺耳声响。
她去璧山寺寻孔真时,那个满身傲气的英俊男子对她说,你姓沈,这倒有些凑巧,我娘亲也姓沈呢。
一切皆是天意之中冥冥安排。沈家的养女沈嫣,因贪玩而离家出走,沈家人遍寻不得,以为沈嫣已死,恰此时大祸临门,沈嫣在外不知,反逃过一劫。她改名换姓之后,机缘巧合,竟嫁给了李阁老的长子李洵。
“没想到,小姑姑真的嫁进了李家。”
沈言神思恍惚,刻意尘封的往事仿佛突然有了解禁的理由。
李氏与沈氏不合的传言,在沈言记事时就有了,那时她还未被送去云水庵,家中诸事都记得很清楚。沈嫣喜欢对年幼的侄女说些自己的心事,其中大多是与李家那个长子李洵有所关联。那时沈言还不明白,后来她一人独居在沈家大宅里,回想起那些隐秘的少女幽怨,想象小姑姑当年的痴情之心,心中充满了无法言状的怅惘。
情爱予人之喜悦,也予人之悲伤,那种大喜大悲的感觉,到底最后是甜蜜多些,还是苦涩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