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姑她,如今过得好么?”
李淳风沉默片刻,说道:“大伯母,已经过世了。”
沈家出事时,沈嫣被李洵带回李府。李阁老发现沈嫣的身份后,大发雷霆,逼李洵将沈嫣交到刑部。李洵自然不肯,却又不敢将沈嫣留在府中,悄悄带了沈嫣私奔,待李阁老寻到他们时,两人已然珠胎暗结,不得已之下只好许了他们的婚事。
长孙李丹青出世时,李府上下皆很欢喜,李阁老也尽释前嫌,不再追究沈嫣的身份。沈嫣深居李府,知道她真实身世的只有李氏父子,但几番小心之下,还是被人发现了。之后,便有人在朝堂之上弹劾李阁老,暗指他窝藏沈氏后人,心怀不忠。沈氏既被抄家灭门,窝藏罪臣余孽乃是重罪,一旦东窗事发,受牵连的,可不仅仅是李氏一府。
沈嫣闻知此事,不愿因自己而连累他人,趁着李氏父子为此事商议之时,悄悄躲在房中服毒自尽了。爱妻陡然离自己而去,李洵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原本意气飞扬的李家长子变得郁郁寡欢。他无法再呆在京都里,索性抛下两个年幼之子,去求了皇命驻守边关,不到一年就病死在任上。
“原本已皆大欢喜,谁也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李淳风轻轻叹息。
沈言闭上眼,掩住那突然而至的伤感:“相爱容易相守难,何况沈、李两家又有那样的纠葛……能与心爱之人有一段厮守时光,已经是一种幸运。”
“你说得不错。”
李丹青站在森冷的牢狱之中,一身素服,一张苍白面目,语声飘忽,宛如鬼魅。
但那颓然只是表面,相比刚知道那人死讯之时的身心俱损,如今他已恢复过来。
叔叔李竟冉已经回到京都,阿风也进了刑部任职,姚晟这些动作的寓意,他当然猜得出来。李淳风虽然不会将刺杀长公主的秘密行动告诉他,但亦看不得他这幅大受打击的模样,犹豫之中还是略略给了他些暗示。
皇朝的长公主,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死去。但这谣言在朝中愈来愈烈,很多官员都半信半疑,举棋不定。姚晟与李家,也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而以李丹青对姚儇的了解,这人工于算计,做事少有忌讳,就算是拿了自己的死讯做引子,也并非不可能。他便是这样深信着:他小李公子看上的人,这样聪慧机敏,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打败?
“信之,”李淳风看到他出现在天牢,来不及惊讶,心里已是一沉:“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丹青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要进刑部的天牢,必须得到姚晟的首肯,昭明帝已经把整个刑部的大权都交给了这位能干的皇长子。
李家扶持大皇子的事,李丹青向来是置身事外的。如果有一天,他与大皇子扯上了关系,那定然是有什么其他目的。李淳风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他这堂兄的才华与能力不容小觑,但心性却教人捉摸不定,总隐隐透着一股邪气。
“你还记得周之尘么,”李丹青抬起手,让李淳风看清手中的玉牌,自嘲地笑了笑:“公主殿下,把自己的玉牌留给了他。”
对那周氏兄弟,他一直不太喜欢。而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嫉妒。
姚儇将自己的玉牌留给了周之尘,又让他那哥哥陪着自己游山玩水,这两厢情愿的,竟是在享齐人之福……认识她这么久,他却还不知道,本朝的长公主殿下,竟是这么一个多情种子!
周家的二公子周之尘,是出了名的又天真又迟钝。那样一个体弱多病的少年,性子又傻得很,到底有什么好?他不过说了一句,朝中政局可能对姚儇不利,少年就惊吓得要昏厥过去,还巴巴地拿出那块玉牌求他帮忙。啧,真是昏了头,他李丹青毕竟是李家人,那个周之尘……就这么笃定自己会答应?
李丹青这次却是猜错了姚儇的心思。姚儇保护周之尘,乃是出于朋友之义,而周华容与姚儇同行,则更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暧昧。若不是昭明帝的要求,姚儇又怎会主动要亲近自己最讨厌的人?
关心则乱。向来聪明的小李公子,一旦遇到公主殿下的事,就会方寸大乱,水准全失。
***
沈言默默注视着李丹青,脑中浮现出小姑姑的旧日音容。都说男儿相貌多似母亲,仔细看来,李丹青的眉眼间,确有不少沈嫣的影子。
“我不能救你出去。”李丹青有些歉疚,目光停在沈言身上:铁链之下的衣衫还算完整,斑斑血迹凝在衣上,并没有新的伤口。姚晟不似姚儇雷厉风行,而喜欢稳妥,暂时不会对沈言施以重刑,但惯常的皮肉伤痛,定是免不了的。
“你不必担心。”被锁在铁墙上的滋味很不好,沈言觉得很疲惫。方才与李淳风一番言语已经耗尽心力,此刻倦意上涌,她垂下头,低声说道:“我不想说的事,他们就算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李丹青眼里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窘迫,但沈言既然能如此表态,最好不过。虽然李丹青如今所知,也不过冰山一角,但仅仅由那被他查出的只字片语推测出的结论,就足够让人心惊。沈家的秘密,萧皇后的秘密,这些诡秘的皇家旧事一旦重提,究竟会掀起多大的风浪,谁都不敢想象。
“大皇子吃软不吃硬,你……莫要太过逞强。”
李丹青深深看她一眼,那目中明明白白写着关心二字。
沈言微微一笑:“多谢表哥。”
李丹青眼神闪动,他突然觉得,有个表妹的感觉竟很不错。况且,这表妹与自己娘亲相处的时日,也比他这亲儿子要久得多。这样一想,心中慢慢柔和起来:虽然只是个便宜妹妹,但我倒想护她一回,也尝尝这当兄长的滋味。若娘亲还在,也是会赞同我的吧!
看着闭上眼假寐的少女,李氏兄弟默契地对望一眼,静静地向牢门口走去。
“与虎谋皮,通常都没有好下场。”沈言突然说道。
李淳风心中一跳,回头看去,少女依然闭着眼,仿佛是在说梦话。
走出天牢之际,李丹青有意无意地说道:“我这个妹妹,好像很是聪慧,若是以后嫁进哪家做了主母,必是个贤惠能干的。只不过,她那个身份……如果不能护她周全,就会落得我娘那样的下场。”
“阿风,”他目光探究地看着李淳风,后者剑眉紧簇,敷衍地应了一声:“什么事?”
“战场无父子。你上过战场,肯定比我明白。而官场比战场更残酷,更容不下半点私情。”
李淳风伸手去握腰上的宝剑,却只碰到一条窄窄的玉带——他已经不是那个驰骋战场的小李将军了。正三品的官位,刑部一人之下,数百人之上的副官,不知多少人羡慕。
“我知道了。”他轻轻颔首,语气低沉而郑重,宛若承诺。
***
“好戏要开场了呢,茱萸。”
楚澜坐在酒楼上,远远望着对面的富贵客栈,对身边人说道。
茱萸一口饮尽杯中酒,想了想,才说道:“那个公主明明都被殷灵治好了伤,却也不走,呆在客栈里面连门都不出一次,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楚澜赞许地颔首:“茱萸,你越来越聪明了。她确实在等人,而且等的,是她的敌人。”
“是伤了她的那个敌人吗?”
楚澜拿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许是,也许不是。”
当年与她相识,不过缘于一纸书信。皇朝的公主,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却敢招惹素未谋面过的十洲主人。而他那时刚继承大权,其实也只是个半大孩子,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回了信,与这个小公主交起朋友。
皇朝与十洲之间的关系,颇有些唇亡齿寒的意味。姚儇确实是皇朝最有希望的皇储人选,当年楚澜不过是偶有此想,这些年的联络,只让他这个想法愈发坚定。有些人生来就是野心家,再怎么遮掩和克制,也逃不过他这个同类的目光。
而那个低调的皇长子姚晟,虽不张扬,却很能干。不过短短一年,就将整个刑部的势力收入囊中。听说这对姐弟的关系十分和睦,不仅仅是做给外人看的表面文章,私底下也融洽地宛如一母同胞。
楚澜淡淡一笑,再度斟满了酒杯。姚儇,越靠近你的地盘,你越让我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