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还有事么?已快子时了,请殿下顾惜身体。”
周华容见姚儇又有些晃神,思及她如今重伤在身,不由低声提醒道。
周华容的嗓音偏清冷,却不尖刻,蓦然在寂静的房中响起,宛若夜色里的草木霜露,有一股透彻的冷意。
男子此言一出,姚儇方缓过神来,发觉了自己的失态。
她并不窘迫,许是方才已经豁出去一般说了那样的话,这些细枝末节也便不再那么在乎了。你果真是一把足够锋利的好剑啊,周其林,连我都被你逼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显露了本心。
她平视着面前这凤眼青衣的男子,心中突然有些庆幸:也许之前是她太过意气用事了,一直恼怒于母后对自己下的禁制,以至于却忘记了,周华容虽然在朝堂中形影孤立,并未能有什么政治势力,但这满身才华并未消退分毫。仅以周家大公子自身的本事,就足以成为一把披荆斩棘之剑。若能收为己用,这人对自己的助力,并不会逊于如今在兵部权势深厚的段临风。
甚而可以说,周华容这人内在的锋芒,要比许多武者厉害得多。
皇朝文武并重,许是因着自身不能习武的缘故,姚儇对身怀武功者,评判之中总是偏袒一些,这还是第一次对一个文弱书生另眼相看。朝中文官大多惺惺作态,非是标榜清正朝野实则自诩清高的清流派,便是文人相轻、互相倾轧的内斗派,姚儇实在是看腻了。
话虽如此,周华容的为人,却与段临风这类沉迷权势之人截然不同。段临风有的诸多野心,周华容一分也没有。
姚儇命人将他那二十余年的生涯详细查过,那厚厚的一沓情报,所录事迹大大小小,姚儇一一看过后,却是大伤脑筋:除了之尘,这人竟似毫无软肋,而她并不愿在之尘身上做文章,那么如何收服这人,就很是难办了。
她方才走神,也是在思索这事。而面前之人眉目舒展,正等着她的回应。
姚儇并无困意,夜半时分于她,正是最适合思考事情的时光。她瞥了一眼周华容越见柔和的面容,轻轻笑了起来。
夜间是人在一日之中精神最为懈怠之时,亦是人心对外界防备最微弱之时。而姚儇自己却不同,她从小就生活在警戒之中,夜间反而比白日更为清醒。攻心之术,最宜在此时施展。
“周华容,你可知道,我方才为何要说那一番话?”
“其林不知。”
“有些事,你纵然没兴趣知道,我也要向你交代清楚。你认为,普天之下有几人值得我这样对待?”
“以殿下的身份,想来不多,其林惶恐。”
哼,姚儇看他那表面上的恭谦模样,心里莫名觉得碍眼。惶恐?只怕是不屑吧!清正之人的脾气,她还是略了解一二的。无论外界如何,心中认定的就不容动摇,表面上那些,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罢了。
两人闲话了一会。无论姚儇如何挑起话头,周华容的回答都滴水不漏。周华容不接着她的言语往下说,姚儇就无法将话题引到那上面,不由暗自恨恨:谁说周华容耿直不阿,我看是圆滑地成了精!
姚儇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所谓攻心之计,自然是攻心为上。
“周华容,在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很想得到的?”
周华容不防姚儇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也毫不知道,这问题一直是姚儇心中的魔咒,长久蛰伏。
“其林年幼时,曾看过一本无名氏所写之书,书中描绘了一个自由国度,在那国度里,臣民皆可畅所欲言,发表心中所想,追求心中所爱。若有一天,能亲眼目睹这样的自由之国,那便死而无憾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
周华容面上带了严肃神色,郑重颔首。
“噗”,姚儇惊讶之余,忍不住大笑:“我没听错吧?你周其林,竟然也会信这种东西……”
世事神奇,周华容走上诤臣之路的源头,竟是一本被人随意胡诌出的杂书。她越想越觉得好笑,简直狂笑不止,直至笑得厉害了,竟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不由低吟呼痛。
周华容原本也没料到,自己就这样将这少时的幼稚事说了出来,不敢再看姚儇神情,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站着,直到耳边的笑声里突然夹杂了一声低吟。
他半是疑惑地抬头,就对上了姚儇戏谑的双目,不由脸上微微发烫。
被一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少女嘲笑旧事,这在他,还是头一回。周大公子在京中名声盖地之时,京都七公子根本连个影儿都还没有。周华容在京都时,并非如姚儇想象的那般无趣,参加各式聚会的次数并不少,也曾结交过许多名门闺秀。他自诩对女儿家的心思,不说深谙,至少也能略知一二,只是这姚儇实在过于特别了一点,才叫他难以招架。
“君臣共治?你这想法,却与我不谋而合。”姚儇既已笑得伤口都痛了,便收敛几分,恢复些正经模样。
“我朝虽说已经破除了不少前朝弊病,但终究还是过于求稳,凡事太过小心,反而容易陷入被动。”她嗤笑一声,语气含了嘲讽:“这样下来,朝中闲人渐多,人人忙于玩弄权术,实干者几乎不见。父皇就算再勤于政事,也难以撑住朝中局势,只能由着他们相斗相杀。而这样的不思进取,只会使国家停滞不前,难怪连一个小小的青族,也敢来欺侮我边地臣民!”
周华容一直以为姚儇在政见上是稳健派的,“皇朝不需要诤臣”这样的话,她早已提醒过他许多次。而他此时才算明白过来,姚儇一直都不是个喜欢稳当的人。
她既能掩饰住天性里的叛逆,便也能掩饰住这激进的政治作风。听闻长公主在朝堂听政期间,所发表的政见,都是平平,想来应是不想显露出自己在国事上的激进念头。
毕竟,如今的朝中大臣,多数还是稳健派的。他们已经习惯了在官场上尔虞我诈的日子,决不会想要支持一个激进人物登上皇位。
可惜,这人空怀大志,却注定要受到压制。想起昭明帝对姚儇命运的掌控,想到朝堂上的那些稳健派、中立派,阻碍姚儇夺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忽然对这少女心生怜惜,也不愿再看到她耗尽心力去争取那遥不可及的权力。
而周华容此时还并不知道,他自己,早就是那阻碍之石中最大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