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上县距桃花镇三百多里,曹五娘骑着驴一来一回至少要五六天。郭永芳算准了赵氏就是再胆大妄为,也不敢越过老爷私自订下亲事。而郭仲元就是再宠信赵氏,也不能由着她把长女嫁给个傻子。有父亲做主,不但这亲事成不了,说不定还能让赵氏从此失了人心。所以信一寄出,郭永芳就放了一半的心,想着赵氏很快就要栽个大跟头,心里就暗暗欢喜。
且说顾小溪提水回来,见到郭永芳便怯怯道:“小姐,方才我去前院,听见刘妈妈说,老爷来了家信。”
“哦?”郭永芳有些吃惊,忙问道:“信里说什么了?”
顾小溪答道:“不晓得呢,太太没说。”老爷来了家信,这不是什么秘密。郭永芳迟早要知道,若让她发现自己知情不报,那就不妥了。
郭永芳嗤的笑了:“她不是不说,她那是看不了吧?”虽然这时候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认字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郭永芳岂肯放过任何一个奚落赵氏的机会。
顾小溪连连点头,附和道:“像小姐您这样又会读书又会作诗的,满桃花镇也寻不出来几个呢。”不夸容貌夸才学,她早就摸准了大小姐的脾气。
这句话果然妥妥地拍到了心坎上,郭永芳矜持地一笑,说道:“把屋里那张榉木半桌搬出来,再去东耳房里搬把藤椅,沏一壶倍阳茶端过来,我要在院里看会儿书。”
同是晒太阳,太太想的是被褥衣裳,小姐想的是读书品茶。一个嫌对方附庸风雅,一个说对方俗不可医。真真是前世修来的冤家。
摆好了桌椅沏上茶,郭永芳又问道:“大哥没回来,太太叫谁替她念信?”
顾小溪道:“太太没看信,只说叫张小公子来家里耍。”
郭永芳“啪”的合上书,鄙薄地撇嘴说道:“这妇人见识忒短。自家人再怎么闹,关上门还是一家人。爹爹信里写了什么她尚且不知,只为了不肯向我服软,就急慌慌叫了个外人来念信,还是个黄口小儿。倘若信里有什么不妥的,这岂不是家丑外露?”
郭永芳又道:“现在我的信还没到爹爹手上,爹爹却来了一封信。他去任上这么久,还没给家里捎过信。这是出了什么事,到底信里说了什么,由不得我不心焦。”
“大少爷还有几天就回来了,不管有什么事,总会为您撑腰的。”
郭永芳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哥在固然好些,但也指望不上他,他只会两边和稀泥。”
郭永穆是个性情绵和的,是这宅子里唯一能同时和赵氏、郭永芳都处得来的人。这些年他为了两头都平安无事,没少受夹板气。这趟去舒城会友会了整整一个月,难说不是为了躲出去透口气的。
“明天你去前头转转,哄着永莲来我屋里玩。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郭永芳又吩咐道。她说这话是有缘故的,前些天她之所以能知道元家意欲结亲的事,正是郭永莲童言无忌说出来的。
顾小溪点头应下,心中却怏怏的。上次郭永莲来这边玩,被赵氏察觉后关了好几天,想再把她哄来就没那么容易了。若是被赵氏再发现,挨篾条抽的可不是大小姐。
次日一早,郭永芳去前院请安,本打算和平常一样点个卯就回,不料却被赵氏留下说话。
“锦绣,给大小姐上盏茶。”赵氏吩咐道,丫头应声而去。
郭永芳看这架势,竟是要长谈的意思,立时警觉起来,盘算着到底是什么事。难道刘婆子告了状?不像。那两次出门都是打着买墨的旗号,速去速回,刘婆子又拿了钱,不至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或者是父亲昨日信里说了什么?她不由瞄了眼赵氏,只见她神色如常,不喜不怒,但眉头微蹙,像是在斟酌什么。
郭永芳看得也算准,赵氏今日的确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昨日让那张家小儿念了信才知,老爷竟是相当满意元家,已经允了和元家结亲。她一开始有些不甘,但又转念想到,郭永芳嫁得好,也是给郭家充门面,郭家有了面子,她脸上也有光。郭永芳若是嫁得不好,于她妹妹永莲的名声也有碍。况且郭永芳若是能早些出嫁,家里少了这个碍眼的,日子也过得更舒坦。她想通了这一层,那点不甘也就烟消云散了。
可是老爷信里又说,他公务繁忙不得脱身,议亲诸事就交由她来主持操办,到时就从家里出嫁。这意思竟是叫她从头到尾一手操办郭永芳的婚事了。按理说她是郭永芳名义上的母亲,主持这些事也是名正言顺。但老爷明知她二人面上不和心里更不和,平日里都是尽量隔开她两人,这回闺女出嫁这么大的事,他却不在家里镇着,把这么个烫手的炭圆儿丢给自己,这太反常了。而且郭永芳今年尚未及笄,怎么也要过一两年才能成亲。这么一来,她就得留在桃花镇等着郭永芳嫁了人,才能去颍上县和老爷会合。这和他们原先说好的计划相去甚远,她心里很不痛快。
赵氏不开口,郭永芳按兵不动,还是锦绣端茶上来打破了沉默,轻声道:“大小姐请用茶。”
赵氏想来想去,还是不愿和郭永芳废话,免得显得自己上赶着要插手她的婚事,于是淡淡吩咐锦绣道:“把老爷的信拿过来给大小姐看看。”
正想着怎么打听的事,忽然被直接送到自己面前,郭永芳反倒有些惊疑不定了。她尽可能不动声色地从锦绣手里接过信,屏气凝神看完,再也没法镇定了。
“我爹竟然应了这门亲事!”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赵氏全副武装地等着接招,郭永芳的反应却在她意料之外,一时有些茫然。想了想又回过味来,郭永芳这句话像是早就知道这门亲事。七表姐托人来问的事,她谁也没有说,郭永芳是从何而知的?
这时郭永芳也已经回过神来,看日子父亲这封信写于几天前,应是还不知内情。眼下这事并不是板上钉钉,自己切不可先乱了阵脚,于是又说道:“这元家远在庐江,不知根不知底的,爹爹还没有相看就这么应下了,未免太草率了。”
赵氏也不急着揭穿,只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是要如何?”
郭永芳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我说什么。我也是替大家着想,毕竟我是郭家长女,后边还有妹妹,慎重一些总是好的。我爹既然把这事交给了太太,若是办不好,太太岂不是要落埋怨。”她不过想的是个拖字诀,待父亲收到自己的信后就会知道真相,到时自会收拾赵氏。她犯不着这个时候和赵氏置气,万一打草惊蛇,逼得赵氏抢先和元家订下来,实在是因小失大。
可她这话听在赵氏耳里就是另一番滋味。她本来觉得郭永芳嫁到元家是高攀了,却想不到大小姐话里话外的有些瞧不上元家的意思,这不是拐着弯的骂自己吗?这里头也有些因由。赵氏的娘家虽是富贾,但沾着铜臭气常被人看低。赵老爷憋着一口气,一心想和读书人家结亲,所以才把女儿嫁到郭家做续弦,又赠了大把的嫁妆。而郭仲元的原配,也就是郭永芳的生母王氏,却是读书人家出来的。郭永芳看不上自己,因而也就看不上和自己沾点亲的元家。
赵氏心中冷笑,这可不是我要坏人姻缘,既然你大小姐看不中,那我只好顺水推舟了。于是淡淡说道:“你既然有了主意,不妨给你父亲写封信,你们父女两个直接商议罢。”
她如此笃定,反倒让郭永芳一怔,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氏也不想留她多坐,说道:“你回去罢,信写好了就给刘兴家的,叫她带到隆宝斋,自有人会捎给老爷。”竟是一点也不打算经手此事。
郭永芳虽不明就里,但也不肯露了怯,施施然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赵氏冷眼看着她走了,这才叫了锦绣过来说道:“去后边把小溪那丫头叫来,我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锦绣嚅嗫道:“太太,大小姐一回去您就把她的丫头叫来,只怕大小姐要恼呢。不如等那丫头自己过来这边时,悄悄把她叫来问话岂不更好?”赵氏白了她一眼,恨道:“就是要当着她的面把人叫来,好叫她记得这个家里是谁当家做主。”
锦绣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顾小溪正拿着把笤帚在院里扫地,一抬头就瞧见大小姐回来。正要问安,又看见锦绣表情复杂地跟过来了。
郭永芳满腹心事,并不打算理会顾小溪,却见她往自己身后瞧,于是顺着视线转身,见是锦绣,不悦道:“太太又有什么事吩咐?”
锦绣赔笑说道:“太太想起些事情,要问问小溪,叫她过去说话。”
郭永芳登时明白,赵氏是起了疑心了。这也怨不得别人,是她自己一时不慎说漏了嘴。但赵氏这样明着把自己的丫头叫去问话,这不正是打她的脸么?她沉着脸道:“太太能有什么话,至于问到我院里的人?这是审我的丫头呢,还是审我呢?”
锦绣忙道:“不敢不敢,大小姐这话从何说起。”她一边安抚郭永芳,一边给顾小溪递了个眼色。
顾小溪早就知道这一关躲不过去,若是决意不去,全了大小姐的面子,赵氏那边就能发狠把她卖了。于是她放下笤帚上前说道:“大小姐,不打紧的,我去去就来,犯不着为这么件小事让您和太太伤了和气。”
眼下的情势,郭永芳也不是不明白,她就是那胳膊,赵氏就是那大腿。既然拧不过,何必弄得自己没脸。反正她也不是完全信任顾小溪,这一回就当是对她的考验罢。真金不怕火炼,正好看看她到底是哪边的人。于是狠狠瞪了锦绣一眼,没言声便回屋去了。
锦绣抹了一把汗,拉着顾小溪催促道:“快走罢,太太等着呢。”
从前来正院打水拿饭,赵氏也悄悄地问过顾小溪几回话,无非是打探郭永芳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因为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她照实说也不打紧。可这回她也被拉上了贼船,实话实说可讨不得好。而且今天郭永芳去问安回来后,脸色明显不对,然后赵氏竟然一反常态地让锦绣直接把自己叫来问话。顾小溪知道,她要做选择的时候到了,再想靠装傻安安稳稳脚踩两只船是不可能了。
一进厅堂的门,就见赵氏端坐在太师椅上,专候着她来。
锦绣带着她走过去说道:“太太,人带到了。”
顾小溪屈身行了个礼,上前喊了声:“太太。”
这个丫头一向单纯容易掌控,赵氏也不打算和她绕弯子,于是问道:“大小姐最近可有见过什么人?”
“回太太的话,近来时气不好,大小姐连房门也懒得出,也不曾会友,只有二小姐来屋里玩过两回。”
“除了二小姐呢?还有没有旁人?”赵氏知道,落雨那几天,永莲在屋里拘得憋闷,就溜到后罩房去玩了。被自己发现了一次,再没敢去。
顾小溪想了想,说道:“再没有旁的人了。”
赵氏这时却忽然回忆起来了。那日她和七表姐托来的人在偏厅说话,永莲在膝边绕来绕去地玩,她年纪小,所以说话也没有刻意避开她。说不定,是让这小丫头听进去了。
“她们都说了什么?”
“这??从何说起呢?”顾小溪为难地回想了一下,说道:“二小姐也只是过来玩玩,头一回大小姐正在打络子,二小姐也想学,大小姐没答应,但送了二小姐一个打好的攒心梅花结。第二回,二小姐看上了大小姐养的那盆蕙兰,想要去,大小姐也没答应。二小姐恼了,说‘不给便罢了,等我娘把你嫁到表哥家,这花儿就是我的了。’大小姐又气又羞,问二小姐是怎么回事,二小姐只说太太要把她嫁到姓元的表哥家,罚她天天读书去??”
被亲闺女拆了台,赵氏脸色不太好看。一是气永莲没出息,上赶着往郭永芳身边凑,见着什么都是好的,平白地抬举了郭永芳。二是气永莲不懂事,这一句无心之语,好端端的一门亲事在郭永芳眼里就成了自己的阴谋诡计。难怪她不情愿,敢情是以为自己挖了坑给她跳呢。
顾小溪又补了一句:“大小姐这些天就坐在屋里生闷气,只说太太急赶着把她嫁出去,这元家的表哥只怕有什么蹊跷。”
“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赵氏忍不住说道:“我自问对她不薄,吃的穿的从不曾短她一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至于在婚姻大事上坑害她么?我图什么?”
锦绣忙过去劝道:“太太莫生气,大小姐就是那个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
赵氏生气的样子不似作伪,顾小溪暗自忖度,赵氏和郭永芳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且赵氏行事也不像是个顾前不顾后的蠢人。真要把郭永芳嫁给克妻的傻子,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瞒过一世?除了解气,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从此得个恶名是肯定的了,郭永芳和郭永穆兄妹俩恨上她也是跑不了的。就是郭仲元,平时耳朵根子再软,郭永芳也是他亲生的闺女,自然不能放过赵氏。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除非赵氏脑袋也磕坏了才做得出来。由此看来,赵氏兴许并不知道那元项林的底细。
身在局中不知局,只因心中利害欲。郭永芳一时看不清,曹五娘也不是个省事的,巴不得她俩个掐起来,哪里会往深处想?
顾小溪瞧着锦绣把赵氏安抚得差不多了,等了个话缝,便怯怯说道:“太太??您知道,今天这么一来,我也回不去了??您行行好,不如就留我在这边罢,我能帮着锦绣姐姐做事,或者您打发我去和刘妈妈看门也使得??”虽然只是试探,但她也没敢提赎身的事,眼下还不是时候。她手头无钱,就算出了郭家的门,也还是两眼一抹黑。
锦绣也帮腔说道:“是啊,小溪今儿个这么回去了,以后只怕也没她的好日子过。”
赵氏吃了一口茶顺了顺气,方说道:“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但不能因为难就不做了。我在这个家里管家,大小姐不听话,我难做不难做?难道我就能跟着老爷一走了之不管家事?”
顾小溪一听这话风,就知道赵氏是铁了心要把自己这颗棋子用到底了。
赵氏又道:“我知道,你是怕等会儿回去大小姐和你算账。这就是你糊涂了。怕什么?你应该高兴才对。大小姐平日不把你放眼里,但今天过后,她就知道你是谁的人了。你把心放回肚子里,踏踏实实地回去。有我给你撑腰,她自然不敢动你。”
如果可以翻白眼,顾小溪很想送赵氏一个大大的白眼。就是因为看她又笨又好欺负,才敢这样信口忽悠她吧。憋着一肚子火,她还是说道:“啊,但是??”
“但是什么?”赵氏又吃了一口茶,慢条斯理说道:“大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你也没有旁人服侍,她又不肯拉下脸来找我要人,所以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顾小溪一脸的不情不愿。锦绣在旁看得着急,生怕她没眼色再惹得赵氏又生气,忙笑道:“太太说的是呢,我们竟都糊涂了。小溪,你要听太太的话,好好办差,太太自然不会亏待你。”
赵氏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说道:“你回去罢,看好大小姐,有什么事就及时过来说一声。”
“是。”顾小溪应了一声,也不欲多言,便离开了。
出了这个门,心中反倒更踏实了。
虽然她无意为人奴婢,但如今权宜之计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她对自己的两个主子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赵氏为了能在郭永芳身边安插耳目,丝毫不顾惜她的难处,哪怕是做做样子也懒得做。因为手里有她的契纸,所以也不怕她反水。她对赵氏的作用,仅仅在于能够监视郭永芳。一旦哪天不再需要,她就是一枚弃子。
反观郭永芳,虽然信不过她,但手里实在没人,信不过也只能将就着用。相比之下,郭永芳比赵氏更需要她。而且从郭永芳对待曹五娘的态度来看,她还是个重情义的人。倘若日后能够取得她的信任,想必也能得到她的庇护。
因此,经过这番试探,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从今往后,赵氏这条船,她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