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太太信了你的话?”郭永芳半靠在躺椅上,终于放下手边的诗集。
“我说的也是实话呀。便是太太去问二小姐,也还是这个话。”顾小溪一脸认真。
郭永芳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的扑哧一笑道:“看不出来呀,你这丫头今天竟然开窍了呢。”
她本想着今日这事无非两个结果。要么顾小溪把她卖了,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与赵氏。要么这丫头还有点良心,拼着挨顿打也不说。不管是哪一个,她都得硬着头皮出来善后。
想不到,这呆呆笨笨的丫头还知道转移视线,把事情都推到了赵氏的心肝宝贝郭永莲身上。且郭永莲也不算冤,这的确是实情。
郭永芳越想越妙,看顾小溪也越发顺眼起来。这丫头前几个月不知撞了什么邪,今儿洒一盆水,明儿摔一个碗,进门还能绊在门槛儿上。要不是手里没人,以她的脾气,还真容不下这窝囊废。
顾小溪垂头羞答答说道:“跟着大小姐,就是个榆木脑袋也要开窍的。”为了让郭永芳觉得她有用,她决定从此慢慢“开窍”。
“只是??”顾小溪眉间微蹙,神情转而忧虑,“太太早晚会知道我瞒了她??到时??我可怎么办?”若是郭永芳也不管她,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了。只是身份不明,到底麻烦些。
“怕她作甚?到时她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跟你一个丫头计较?”
见顾小溪依旧愁眉不展,郭永芳这才想起卖身契的事,又说道:“我原是忘了,你还有投身文契在她手上。这个么,我定会想办法帮你要来。我去强要只怕有些难办,但不是还有大哥么?到时让他帮忙周旋,太太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退一万步说,就算大哥要不来,太太至少也不敢随便把你卖了。”
顾小溪心下微定。郭永芳既不敷衍她,也不说大话哄骗她,可见还算是个靠谱的主儿。
“多谢小姐大恩大德。”她泫然欲泣地作势要跪,被郭永芳及时搀了起来,嗔道:“这么着急慌忙地做什么,要谢也要等文书拿到了再谢不迟。”
郭永芳说道:“眼下还要打起精神拖住太太,她要是急赶着替我订下亲事,就算事后再退亲,到底有碍名声。说起来,今天的事委实蹊跷,我也有些糊涂了。若是曹妈妈在,还能出个主意。”
“您不妨说来听听。我虽愚笨,但多个人说不定也能多个主意。”顾小溪说道。
给了九寸想十寸,你能出什么主意?郭永芳瞥了顾小溪一眼,忍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奚落。好不容易有个愿意投靠她的,叫人寒了心总是不好。于是又把早上的事梳理了一遍。
听过之后,顾小溪觉得这番话更印证了她心中所想,在这件事上,郭永芳确是冤枉赵氏了。听起来,赵氏对这门亲事的态度倒是相当冷淡,对于郭老爷的安排也心怀不满。故而郭永芳稍有异议,她便借机撂开手不管。
只是,这话该怎么和郭永芳开口呢?说得太透只怕要吓到郭永芳,她这“开窍”开得有点过头了。
“这事儿是有些蹊跷,不怪小姐心里糊涂,听了这么半晌,我也是雾罩罩的。”顾小溪有些苦恼地说道:“太太也真是的,日子过得好端端的,偏就不放过小姐。平日里鸡毛蒜皮的事争一争也就罢了,小姐嫁人这么大的事她也敢动手脚。她就算不为老爷着想,也得为二小姐想一想啊。”
郭永芳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她眼里容不得我,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人都说我生得有七八分像我娘亲,每每瞧见我,她心里自然不痛快。又想早些打发我出门,又见不得我过得好。”
顾小溪不由扶额暗叹,她都已经说得这样透彻了,郭永芳却还是不明白。曹五娘的言传身教做得可真到位,郭永芳如今算是被偏见蒙蔽了双眼。换了她是赵氏,也要早早把曹五娘这个祸害撵出去的。
无奈之下,她又说道:“难怪人常说最毒妇人心,这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冤,太太这是拼了自己后半生跟小姐置气呢。到时候小姐您过不好,郭家就成了个笑话,老爷和少爷定不会善罢甘休,连带着二小姐也不好嫁人。太太真是狠得下心哪,啧啧,也不晓得元家许了什么好处给她。”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踩到了点子上,郭永芳总算有点被说动的样子,从半靠的躺椅上坐直起来,若有所思地怔了半晌。
顾小溪又道:“那会儿太太自己也说‘我图甚么’,也不知是实是虚。这真真假假的,叫人实在看不透。”
良久,郭永芳勉强说道:“照先前所想,这事的确说不通。但??若是元家也没把这事透给她,这就说得通了。”回想一下早上赵氏的反应,她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哦?”
郭永芳看顾小溪一脸迷惑像个呆头鹅一般,心下有些得意,又不屑和她细细分说,只道:“这事么,看来太太也不晓得。若是知道了,就算再想看我跳火坑,为着自己,她也不能这么做。”
顾小溪懵懵懂懂点头称是。
郭永芳又道:“可见人不能急,一急就着忙,一忙就乱了。这一乱么,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不是我提点,何来你这些高谈阔论。顾小溪腹内暗笑。
既然赵氏对这桩婚事也不乐见其成,自然不会从中作怪,郭永芳也安了心。只等曹五娘带信回来,且听郭老爷如何吩咐。她在那信里给赵氏列了好几大罪状,都是从前翻来覆去说过的,郭老爷平日里听得耳朵都长了茧,想必也不会往心上去。只那设计骗婚一条,确是冤了赵氏。郭永芳也不肯当个理亏的,于是又写信解释了一番,依赵氏所说给了刘婆子,叫她送到了隆宝斋去。那隆宝斋的伙计南来北往都是赶车马,比起曹五娘的驴不知快了多少,说不定这封信倒比头一封还要先到郭老爷手中。
如此过了数日,曹五娘还未回来,隆宝斋却又遣人送来郭老爷的回信。赵氏这回也不作难,叫郭永芳自己来看信。想来郭老爷应是两封信一起收到了,前因后果都十分清楚。他信中不提郭永芳私自查元家的事,只说他又着人去庐江打听了一番,闻知元项林身有暗疾,实非永芳良配,叫赵氏和她七表姐说知,推了这门亲事。郭老爷也并未责怪赵氏,只说自己办事不周,先前没有摸清元家底细。一封信写得四面净八面光,把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么一来,赵氏和郭永芳便都无话可说。
赵氏结结实实气了一场,背了人在屋里把她那七表姐咒了个狗血淋头。幸亏这事没成,这要是真成了,自己还不得被郭家老少爷们戳一辈子的脊梁骨。她也是个不肯吃闷亏的,于是着人去庐江请她七表姐过来,叫她当面给个解释。
郭永芳却还惦着曹五娘,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便又差顾小溪去油坊里找人。刘婆子接钱也熟门熟路了,只是胃口又大了些,少不得又给她添了几枚铜板儿。
曹五娘昨个才风尘仆仆到家,正想办法递消息给大小姐呢,顾小溪这就上门了。便是她一向见着这丫头就没好话,这一回也禁不住眼开眉展,拉着人就往屋里领。
顾小溪心下也颇惊诧,不知曹五娘去了一趟颍上县得着了什么消息儿,高兴得这般模样。
只听曹五娘道:“大小姐这些日子可好?老爷说他的回信叫隆宝斋的人捎回,不知可否收到?信里怎么说的?”
顾小溪道:“小姐一切都好,信也收到了,老爷说让太太推了元家。只是小姐一心惦记曹妈妈,这才叫我来看看。”
曹五娘急道:“老爷没说怎么和赵素馨算账?”
“这个??”顾小溪看了曹五娘一眼,谨慎地说道:“小姐已经弄清楚了,太太也被那元家蒙在鼓里。小姐后来又去了一封信给老爷,想来老爷也知道其中缘故。”
曹五娘的团团脸终于阴了一阴,恨道:“甚么蒙在鼓里,是事情败露了才装模作样撇清。大小姐到底年纪小,看不穿赵素馨手段花样百出。若是我在??”
若是你在,家里就要鸡飞狗跳了。
顾小溪耐着性子听完曹五娘长篇大论,正欲找个借口告辞,却听那曹五娘话锋一转,又道:“这么大的事,老爷轻飘飘就放过了,可知是为何?”
“呃,为了家和万事兴?”
曹五娘格格一笑,伸出一个手指头戳了一下顾小溪的脑袋,说道:“料你也猜不出来。幸亏我亲自走了这一趟,没白费这番功夫。老爷呀,在那边偷偷收了个人呢。现已有了身孕,听说是个男胎,老爷看得正紧呢,哪里敢让赵素馨知道。”
怪道郭仲元迟迟不提接家人去任上的事,原来有这番风流缘故在其中。
“再过上几个月,等孩子一落地,赵素馨便是知道了也晚了,到时不定气成什么模样呢。啧啧,可惜我不得亲睹。”曹五娘面有得色,每一根头发丝儿都透着兴奋,“你回去和大小姐说知,叫她切莫透漏了消息,少爷那儿也不能说。否则走漏了风声,赵素馨提前有了防备,这事儿便不美了。”
分明不是什么好事,到了曹五娘眼里却成一桩“美事”,顾小溪深觉此妪生来就该是深宅大院里的战斗机,郭家小门小户还真盛不下她这般旺盛的战斗力。
曹五娘仍在兴兴头头地出谋划策:“叫大小姐催催少爷,不要等老爷使人来接了,不妨自家雇车马去颍上,给老爷来个措手不及,也叫赵素馨好好惊喜惊喜。你也管好你的嘴,若是敢回去和赵素馨报信——”
“您一定饶不了我。”顾小溪接过话头,说道:“时候不早了,刘妈妈不是个好相与的,我得赶快回去了。”
曹五娘满肚的话想说,想想刘婆子那品性确实不好打发,只好放她回去。临出门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这才撒手放人。
郭永芳听得此事,先是愕然了一会儿,而后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也好,太太一向视我为眼中钉。爹爹有了新人,她的眼中钉也该换换了。到时她两个过招,我且一边看热闹。”
徒儿这般上道,曹五娘知道了一定熨帖得很。顾小溪被赵氏钳制多时,也颇有些好奇赵氏会如何应对此事。
过了几日,郭永穆终于从舒城回来了。临行前,友人赠他不少土仪盘费,一应捎回家来,人人都有份,几个丫头并刘婆子也不例外。郭永莲得了许多小玩意儿,喜欢得丢不开手。他是家里半个主心骨,赵氏有事也有个能商量的人。郭永芳则是憋了许多心事急于和他一一道来。故而大少爷离家才一个月,一回来便叫全家上下都笑逐颜开。
郭永穆生得和其父郭仲元有七分相似,都是白净的容长脸,长挑的身材,斯斯文文读书人模样。镇上曾有几户人家前来打探过他的亲事,方知他幼时便由家中长辈做主订了亲,只得抱憾而归。饶是如此,也拦不住有些个姑娘时常出来偷瞧他,更有那胆大的小妇人上前与他搭话儿。郭永穆虽然洁身自好,却也不曾冷脸对人,便是拒绝也是彬彬有礼的,倒叫人益发念着他的好。
这样一个人物儿,在郭家却是个受夹板气的。
回来头一天,赵氏便和他抱怨那元家行事不地道,又怪郭永芳不识好人心,又说郭仲元把一家子人撂在这里不管不问。郭永穆好容易附和着劝好了继母,待到去郭永芳那里又是一轮排揎。
“我在这里担惊受怕,大哥你倒好,出去了整整一个月。要不是曹妈妈多了一个心眼打听元家底细,妹子这辈子就毁了。”
“是是是,我不该耽搁那么久才回来??”
“太太把我看得洪水猛兽一般,永莲过来玩几回,也被她训得再不敢来。倘使爹爹在家,她敢这样吗?”
“让你受委屈了??”
“若不是娘亲去得早,我何至于受这些委屈。如今大哥你也不替我做主,爹爹也不管事,自守着新娶的姨娘快活,哪里会把我的事放在——”
“爹什么时候娶了姨娘?”
郭永芳这才猛然醒悟,说走嘴了,不由懊恼。
“你从哪里听说的?”郭永穆一向温和的面色变得很严肃。
郭永芳还记着曹五娘的教诲,还想遮瞒,说道:“我不过顺嘴胡说罢了,大哥倒上心了。”
顾小溪端着果盘正走过来,闻言不由嘴角微微一扯。大少爷脾气好是好,不代表他就是个笨瓜,想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
郭永穆果然说道:“自家高堂也是可以随意编排的吗?你分明是知道内情才会这般说话。我却奇了,这里头能有什么缘故,你连我也要瞒着?”
不得已之下,郭永芳只好将事情说与兄长,为着一份私心,单单瞒下了那女子已有身孕之事。
郭永穆听罢沉吟许久,不好说父亲的不是,只道:“纳妾虽然不是大事,但也不可能偷偷摸摸瞒着一家子人。爹只身在外做官,只带了刘福两口子,毕竟不周全,想必是买了个婢女贴身服侍。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也犯不着和家里细说。曹妈妈听风就是雨,未免夸大了些。”
“兴许是罢。”郭永芳胡乱应道。
顾小溪看时机正好,便走过去添茶,悄悄地递了个眼色给郭永芳。
郭永芳先是不解,见小溪眼中有恳求之意,这才想起来,忙另起了个话头道:“大哥这些日子不在家,妹子想打听消息也无门。若非小溪替我跑腿,我现在还坐在家里闭目塞听呢。她若是我的人也就罢了,这本是她分内事。可你也知道,她的投身文书是收在太太手里的,太太随时就能把她要回去,我却连说句话的余地也没有。自从曹妈妈走后,我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好容易得个投缘的丫头,却还不是我的人。大哥,你能否帮帮忙,去问太太把那契纸讨来?我实是张不开这个口。”
郭永穆有些意外。妹子向来不待见这个丫头,嫌她来路不正又笨手笨脚,今日怎的忽然转了性?他不由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姑娘来。
一个月不见,小丫头似乎长高了一些。身上穿的衫裙还是去年的,浆洗得干净平整,只是袖口略有些短了,裙下也露出半新不旧的一双线鞋。素着一张脸,脑袋总是低垂着,显得怯怯的,让人很容易就忽略她的存在。
郭永穆想起他屋里的荷香,每日里花儿粉儿的从未缺过,娇养得好似半个小姐。再看看这连身换季衣裳也没有的小丫头,不免有些垂怜之意。想必妹子也是看在她听话的份上,这才想把她要过来。
其实郭永芳这会儿提起这茬,一小半是因为答应过顾小溪,一大半是想要把方才的话题撇过去,所以并未上心,又说道:“这事也不急于一时,等有了合适的时机再说不迟。”
郭永穆一笑,说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替你问问罢。”
“多谢少爷。”顾小溪道了声谢,悄悄地退到了一旁。
抬眼的一霎,郭永穆无意见瞥见她眼中神采闪过,整个人都亮了一瞬。然而她极快地垂下眸子,便又恢复了平素呆板模样。正诧异间,却见他屋里的荷香笑着进了门。
“少爷,大小姐,不是我成心打搅,是太太叫我来喊少爷去前头见客。”
“什么客?”郭永芳问道。
荷香道:“是位从未见过的夫人,带了好几个丫头婆子,排场甚大。我在屋里听得太太唤她‘七姐’,想是太太的娘家亲戚罢。”
兄妹两个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元家来人了。
郭永芳的脸色顿时沉下来,说道:“大哥快去罢,定要替妹子问个明白。”
郭永穆点点头,便跟着荷香去了。
其实就在他们方才说话间,赵氏就已经热辣辣地招呼了她的表姐。
“七姐,你明知我家大小姐和我不对付,本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却好,嫌我日子过得太安稳了,巴巴地给我整出这么一桩事来,叫我这张脸往哪里搁,叫我怎么和我家老爷交待。”
论年齿,赵氏在娘家表姊妹里头排行最小,论脾气,却是个最不好惹的。如今嫁了人,又有个不听话的大小姐顶着,性情收敛了许多。然在娘家人那里仍是余威尚在,故而她这七姐一进门,她也不做那些虚礼,噼里啪啦就发作了。
赵氏的七表姐娘家姓范,幼时因父母早丧,寄居赵家多年,和赵氏是一处长大的。她两个虽以表亲相称,实为亲姊妹。故而进门吃了赵氏这番排头,她也不恼,等着赵氏发作完了,方说道:“九妹莫恼,这里头有个缘故,你听我说了再做思量。”
赵氏又道:“甚么缘故?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想替我出口气么。”
范氏道:“你有所不知,外头传的那些都是谣言,这里头还牵扯着元家和旁人的恩怨。我原是想亲自来和你说知的,不料那几天大姐儿发热出疹子,我又走不开,就叫朱振家的过来给你透个信儿。要是情愿促成这桩亲事,我再过来说亲,若是不情愿,悄悄地推了也不妨事。谁知那朱振家的竟是个猪脑袋,居然是藏着掖着和你说的,回来和我回话,也不曾说明白。”
“二少爷打小订过一门亲,是庐江方家的小姐。那女孩儿长到八岁时出痘了,没熬过去就夭折了。那时二少爷也在出痘。方家人说是二少爷去他家时把这病过给方小姐的。那时长房的老爷子,也就是我公公的兄长,还健在。老爷子是个倔脾气,说方小姐得病在先,项林在后,这病明明是方小姐传给我家项林的。”
“其实那时节,城中时疫蔓延,谁传给谁的也说不准。方家那小姐没了,二少爷后来却好了。老爷子要是软和一点,方家人也不至于不依不饶。偏偏老爷子就是不松口,这梁子也就结下了。方家人不甘心,就和人说元家二少爷八字硬,克妻,生生把他家小姐克死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出天花的哪个不是九死一生,都能赖到旁人身上不成?所以这个克妻的名声,说来实在冤枉。”
赵氏听了脸色缓和了一些,又问:“那传言说他是个傻的,又是怎么回事?不能又是方家人说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