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里面穿了一件秋香色银鼠短袄,腰里系着双环四合如意绦,脚下穿着鹿皮小靴,用帕子捂着嘴,小跑着进了贾珠的书房。鸳鸯见了元春,赶紧站起来,让元春坐了。
元春哭得眼睛都肿了,满脸都是泪痕。贾珠急了,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元春只是哭,并不说话。元春的丫鬟抱琴走上前来说道:“方才宫里来人了,下了诏书,说过了年,等春天的时候,就要送姑娘入宫。”
贾珠瞪大了眼睛,说道:“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说不会送进宫的吗?难道老太太答应了?”抱琴道:“老太太自然是不答应的。不知是谁,瞒着老太太,私自把姑娘的名报了上去。如今选人的名单定下了,上头的诏书也下来了,一切都成了定局,是非去不可了。”贾珠跺脚道:“究竟是谁这么狠心,非要把元春姐姐送进宫去?难不成是太太?”抱琴道:“我也不知。方才老太太把太太和二奶奶都叫过去,狠狠地责骂了一通。”贾珠道:“责骂有何用,还是想法子躲过这一劫才好。”
元春擦了擦眼泪,抬起头说道:“已经是定局,无法改了。我就真不明白了,为何非要我进宫不可呢,难道咱们家还缺名利钱财吗?巴巴地将我送到那见不着人的去处,是死是活都不管我了。”贾珠道:“姐姐,别这么说,老太太老爷太太都是疼你的。让你进宫,或许也是为了你好。”元春冷笑道:“为了我好?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
鸳鸯站在一旁,觉得自己在待下去也是尴尬,便悄悄地退了出去。走过夹道,绕过荣禧堂,出了内仪门,顺着穿堂往外走。快走至二门处,忽然想起当初与自己一起的鹦哥。好多日子不见鹦哥,不知鹦哥过得怎样。
在二门找不到鹦哥,问了一个小丫鬟,说鹦哥回房去了。鸳鸯便往自己曾经住过的屋子走去。
门开着。鸳鸯走到门口,往里面看了看,见鹦哥正坐在床边收拾东西。鸳鸯急忙走进去,问道:“他们要赶你走吗?”鹦哥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见是鸳鸯,便笑道:“原来是你,吓我一大跳。”说着,站起来,招呼鸳鸯坐了,又说道:“不是赶我走,而是老太太屋里有位姐姐出府嫁人了,有个空缺,所以让我去顶上。”
鸳鸯松了一口气,她这几日担心被王夫人所害,都快变得神经质了。鹦哥也道:“你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鸳鸯笑道:“是我想差了。你如今要去老太太的屋里,可算是高升了。”鹦哥笑道:“也不算是高升,依旧是做些粗活,每个月领五百钱。只是老太太屋里没太多重活,比在二门是轻松许多。你呢?在二奶奶那里干得怎么样?”鸳鸯道:“也就那样,随便做些杂活。”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有老婆子来领鹦哥去贾母处,鸳鸯只得与鹦哥告别,回凤姐的院子去。
一进凤姐的院子,便听见凤姐在屋里发脾气。“又不是我做的,非把我叫了去,以为是我背着老太太把元春的名字报了上去,骂了我一通。”话音未落,又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鸳鸯知道凤姐又受了委屈,在那里拿东西出气。她不想多管闲事,只是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正房的帘子掀起,福儿走出来,握着手指。鸳鸯见福儿的手上有血,便走上前去,轻声地问道:“福儿姐姐,你怎么了?”福儿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屋里,鸳鸯会意,跟着福儿走到丫鬟们住的屋子前。福儿道:“二奶奶气极了,随手摔碎了两个花瓶。我去收拾碎片,不小心割破了手。”鸳鸯道:“我房里还有些纱布和药膏,福儿姐姐若是不嫌弃,就去我屋子里,我替你包扎一下吧。”福儿笑道:“那就多谢了。”
替福儿把伤口洗净,涂上药膏,取了干净的纱布,替福儿包扎。福儿比鸳鸯大了两岁,略微有些丰满,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因为是娃娃脸,所以显得稚嫩可爱。鸳鸯心想,凤姐的这四个陪房丫鬟里,数诗儿长得最美,温柔婉约,平儿长得甜美,福儿长得可爱,凡儿长得一般。因为鸳鸯厌恶凡儿的缘故,所以觉得凡儿什么都是不好的。
包扎好伤口,福儿再次向鸳鸯道谢,鸳鸯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若再谢我,我可要感到不好意思了。”福儿笑道:“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大家都是好姐妹,不分彼此的。”鸳鸯听福儿说到“好姐妹”一词,不由得有些感动,福儿是凤姐的陪房,深得凤姐的信任,地位比她要高出许多,竟然如此平易近人,比那个凡儿不知好多少倍。
丰儿回来了,手里抱着几个红薯,见福儿也在屋里,便笑道:“福儿姐姐也在呀,正好,我弄了几个红薯,咱们烤红薯吃吧。”鸳鸯道:“二奶奶这会子正在发脾气呢,咱们若是自顾自吃着东西,被她知道了,又该挨骂了。”福儿笑道:“没关系的。咱们家二奶奶就是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有些气,撒完了,就过去了。别看她这会子又是骂人又是摔东西的,过会儿子就像没事的人一样乐呵呵的了。”
丰儿把红薯放在桌上,又把火盆摆在屋子当中,生了火,拨弄着火盆里的木炭。福儿道:“丰儿,你身上这件衣裳是新做的吗?快去换一件,免得弄脏了。”丰儿站起来,瞧了瞧身上的衣服,已经有泥土的污渍,说道:“真糟糕,这可是新衣裳呢,就这么弄脏了。”福儿和鸳鸯都笑,说道:“你只顾着弄好吃的,都顾不得自己的新衣裳了。”
丰儿去换了一件家常的旧衣服,回来依旧在火盆旁蹲了,把红薯放在木炭上烤着,一面翻弄着红薯,一面对福儿说道:“我听说咱们院子里有人要涨月钱了。”福儿道:“哦?是么?我不晓得。”丰儿道:“我想了一想,二爷屋里原是有个一两的人,那就是琪婉。如今琪婉不在了,她的那份自然得有人顶上。现在二奶奶来了,这屋里一吊钱的丫鬟有四个,无非就是你们四个陪房。要说选一个人出来,必定是从你们四个人里面选的。”福儿道:“我觉得,必定是从诗儿和平儿两个人里面选一个。诗儿长得漂亮,最讨巧,而平儿则是伺候二奶奶时间最久的一个。她们二人无论是谁得了这一两银子,都是不为过的。”丰儿道:“我觉得会是福儿姐姐你呢,你年纪最大,做的活又最多,二奶奶最信任的便是你了。”福儿笑道:“我们四个人都是一起来的,所做的活又是差不多的,二奶奶对我们都很信任,哪里就凸显了我。再说,按年纪来分月钱,那得钱最多的不就是那些老婆子了么。”
鸳鸯听着她们二人说话,她是新来的,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拿着火钳拨弄着木炭。火越烧越旺,红薯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
“好呀,你们几个偷懒不干活,躲在这里偷吃什么好东西呢?”
屋里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见平儿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福儿笑道:“你这小蹄子,别光说我们,你自己不也没到前边去伺候着么。”平儿跨过门槛走进来,蹲在火盆旁烘手,笑道:“我呀,是回房放东西,你们屋里的红薯这么香,香味都飘到外面去了。”
鸳鸯用火钳翻动着红薯,问道:“这红薯烤熟了吗?”丰儿仔细地瞧了瞧,说道:“熟是熟了。再烤一会儿,吃起来会更香。”
平儿将衣袖卷起,准备吃红薯。福儿笑道:“哟,我们这几个烤红薯的人还没吃上呢,你一个路过的就已经准备好吃红薯了。”平儿笑道:“难得让你替我烤一回红薯,难道委屈你了?”福儿笑道:“你还挺受用的,改明儿你也替我烤一回。”平儿笑道:“这烤红薯呀,第一次吃起来是香,若是再吃一次,就没第一次吃得那么香了。”福儿笑道:“瞧瞧,让她替我烤一次,她立刻就推脱了。”
烤好的红薯香喷喷的,掰开来,露出金黄色里囊。四个人坐在火盆旁,烤着火,吃着红薯,也是自得其乐。
“你们几个有好吃的,居然敢不叫我。”凤姐带着诗儿和凡儿走了进来。凤姐一脸的笑,似乎已经把刚才受的气全忘记了。
鸳鸯等人赶紧站起来,让凤姐坐了。凤姐在火盆旁坐了,向鸳鸯等人招手,笑道:“你们别拘束,都坐吧,大家一起吃才吃得香呢。”丰儿替凤姐选了一个好的,替凤姐掰开,诗儿用帕子托了,交给凤姐。凤姐咬了一口,笑道:“又香又甜,可好吃了。”
鸳鸯等人重在火盆旁围坐,各自拿着红薯,掰着吃。凤姐道:“这红薯烤得不错,我在前边屋子里都闻到香味了,忍不住要过来瞧瞧。让你们二爷也来吧,他说这是丫鬟房,他不便过来。这下子,我们自己吃好吃的,让他一个人在书房待着看书吧。”
大家说说笑笑的,似乎把过去的不快都抛在了脑后,只有面前暖暖的火盆和香喷喷的红薯。
突然,珍珠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二奶奶,东府的珍大奶奶去了,老太太让你赶紧换了丧服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