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取出丧服换了,同丰儿一起走到凤姐的屋子前。凤姐也已经换了丧服,在丫鬟们的簇拥下,与贾琏一同走出来。鸳鸯抬头,恰好看到贾琏,在夜色中,贾琏穿着一身素白,更增添了几分俊美。
来到贾母房里,邢夫人和王夫人都已经到了,元春和贾珠也陪在一旁。贾珠也穿了一身白,眼睛红红的,是哭过的模样,白衣映衬着他白皙的皮肤,显得无比纯洁天真。宝玉由奶娘抱着,他见屋里的人都沉默着,也到乖巧,趴在奶娘的肩上,不出声。
贾母命人备车。一行人簇拥着,来到宁国府前。宁国府的大门装点素白,府门洞开,白色的灯笼挂起,上面写着丧哀之字,又有小厮一列站在门口,举着灯笼,迎着来客,虽是夜晚,但亮堂地如同白昼一般。已经有许多车轿停在门口,人来人往,闹哄哄的。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出的哭声,一阵又一阵的,排山振岳般袭来。
贾母等人进了府,急急忙忙地往停灵之室走去。贾珍走出来,将贾母等人迎了进去,一面走,一面对贾母、邢夫人和王夫人说道:“老太太和两位婶子都是长辈,亲自前来,让她怎么受得起。”贾母擦了擦眼泪,哭道:“这孩子活着的时候是最遭人疼的,想不到却比我先去了。我舍不得,必来送送她。”
进了灵堂,贾母对着灵柩哭了一会儿,邢夫人和王夫人也站在一旁哭泣。凤姐上前去,跪在灵前,磕了几个头,然后大哭起来。一旁有人喊道:“止哀。”凤姐方才站起来,用帕子擦着泪。元春和贾珠也上前磕了头,大哭了一场。迎春和宝玉也由奶娘牵着,上前磕了头。
贾珍将贾母等人迎入上房,丫鬟们端上茶来。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贾敬回来了。自贾代化死后,贾敬袭了官,考上了丙辰科进士,却一味好道。这日他去城外道观做法事,祈求媳妇的身体安康,没想到回家的时候,发现媳妇已死。
贾敬跌跌撞撞地走进来,见了贾珍,也不顾旁人在场,抓住贾珍的衣服便道:“你媳妇怎么死了?”贾珍还有几分清醒,并未被悲伤冲昏头,见贾敬失态,赶忙扶住了,说道:“父亲,您刚回来,快坐下歇一歇,喝口茶。老太太她们都已经到了。”贾敬回过神来,放开贾珍,走上前来给贾母请安,又向邢夫人和王夫人问好,然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哭着说道:“我这媳妇是最贤惠的,合家上下谁不爱她。她虽病了好些时日,但病症并不凶险,本以为休养几日便会康复,谁知就这样突然地去了。”贾母等人纷纷劝慰。
鸳鸯在门外站着,见贾敬如此悲伤,不由得感到奇怪。媳妇死了,做公公的哭成这样。她想起红楼中所写的秦可卿之死,贾珍扒灰,难道这贾敬也扒灰不成?这宁国府的扒灰还倒是个遗传的疾病了。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胡思乱想的实在可笑,嘴角微微上扬,忍不住笑了笑。平儿站着鸳鸯的身边,捅了捅鸳鸯。鸳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吐了吐舌头,低下头。
几个老婆子走过来,为首的一个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脸蛋圆圆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亮晶晶的。老婆子抱了小女孩进屋。鸳鸯悄悄地问平儿:“这是哪家的孩子?”平儿小声地回答:“这是珍大爷的胞妹,乳名唤作惜春。”鸳鸯道:“珍大爷都这么大了,他的胞妹却这么小。”平儿道:“我也不清楚。惜春姑娘出世的时候,我还在王家呢。据说珍大爷的母亲是生惜春姑娘的时候难产死的,不知是真是假。”鸳鸯心想,若惜春真的跟贾珍是一母同胞,那他们的母亲该有多大年纪了?应是高龄产妇了吧?
屋里,贾珍把贾蓉唤来,吩咐道:“你祖父伤心过度,你快扶了他去休息。”贾蓉便搀扶着贾敬,往内室去了。
贾珍见贾敬去了,便在一旁叹气。凤姐在侧说道:“大哥哥,既然大嫂子已经去了,你就节哀顺变,莫要太伤心了。”贾珍道:“伤心是一回事,还有发愁的事呢。”凤姐问道:“愁什么?你说出来,我们给你筹划筹划。”贾珍道:“我母亲前些年便死了,父亲又不爱管事。如今我媳妇也死了,这府里撑面子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这次办丧事,我少不得要在外面接待客人,应酬来往,就怕内部的差事无人料理。”贾母听了,便道:“这你不用愁,我让你婶子替你来料理几日。”贾珍笑道:“那就多谢老太太和婶子了。”
邢夫人听贾母说的话,以为会派她来料理宁国府的事。她在荣国府时常被人小瞧,手中毫无权力,听得这话,不免有些开心,轻飘飘起来。可贾母并未看邢夫人,只是转过头对王夫人说道:“你就辛苦几日,来这里替珍儿料理料理。”王夫人微笑道:“都是自家人,理应替珍儿料理,何来辛苦之说呢。”
邢夫人一下子泄了气,脸拉得老长,想了想,对贾母说道:“我们府里的事,如今都是由太太办的,若是让太太来这府里料理丧事,两头忙,料理不妥且先不说,就怕是累着太太。我想,我是闲人一个,在家也没什么事做,要不就替太太接了这桩,帮珍儿料理料理。”
贾母听了这话,沉着脸没说话。贾珍立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王夫人笑了笑,对贾母说道:“大太太这话说的是,要不就让她来料理吧。”贾母瞥了邢夫人一眼,说道:“你从未办过大事,第一次上手,能行吗?”邢夫人笑道:“外头的事,都由珍儿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使唤老婆子和丫鬟们罢了,有什么不行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在府里时常见太太料理家事,也懂得了不少。”贾母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说道:“那你就先过来替珍儿料理一会儿,若是办不好,在让政儿媳妇来帮你。”
贾珍原是想托王夫人,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邢夫人,他心里嘀咕,有几分不乐意,但见贾母都发话了,只得硬着头皮,挤出几丝微笑,对邢夫人说道:“那就有劳婶子了。侄儿在此先谢过婶子。”说着,作揖下去。邢夫人赶紧起身,让丫鬟扶了贾珍,笑道:“都是自家亲戚,可别这么客气。”贾珍取出宁国府的对牌,让丫鬟交给邢夫人。
王夫人一直在旁边坐着,看着邢夫人,没有说这么。待邢夫人和贾珍各自坐下之后,王夫人忽然开口说道:“大太太是第一次料理这样的大事,我怕你忙不过来,就把琏儿媳妇带上吧。她是你的儿媳妇,你也该多多教导她。”邢夫人才坐定,听到王夫人这话,脸立刻阴沉下来,但王夫人说的又无处可驳,只得应了。
又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女眷们便散了。凤姐见邢夫人跟着贾母要走,便说道:“大太太这就回去了?这府里的事不管了吗?”邢夫人回过头来说道:“今天都这么晚了,要管,也是明天在过来管。”凤姐只得跟着贾母等人回府。
翌日早晨,鸳鸯早早地便起了,梳洗过后,同丰儿等人来到凤姐的屋子门口。凤姐也已经起了,匆匆地吃过早饭,便带着丫鬟们往邢夫人的院子去。邢夫人才起床,正在梳头,凤姐不敢进屋,只得在外等候。
等了许久,才见邢夫人的丫鬟们端着水盆出来,又有丫鬟端着早饭进去。凤姐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足足有半个时辰,才见这些丫鬟端着碗筷出来。鸳鸯等人陪着凤姐等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们不比凤姐,凤姐捧着手炉,自然不会冷到哪里去,她们可是没有任何取暖的工具,光挨冻的。
邢夫人用过早饭,带着丫鬟走出来,见凤姐在屋外等候,便道:“你几时来的,也不吭一声。”凤姐笑着上前去给邢夫人请安,又道:“我怕打搅大太太用早饭。”邢夫人“哦”了一声,自顾自往外走去,凤姐跟在邢夫人的身后。
两人坐了车,带着丫鬟们来到宁国府。邢夫人来至一所抱厦内坐了,有丫鬟端上茶来。邢夫人端了茶,慢慢地喝着,又有丫鬟准备了手炉,邢夫人便放下茶杯,把手炉抱进怀中捂着。凤姐不敢与邢夫人一同坐在炕上,只命人取了一张椅子来,放在炕边,小心翼翼地坐了。
这一日下来,几乎没什么事情。外面哭声震天,奏着哀乐,里面的邢夫人倒也沉得住气,只顾在抱厦里坐着,吃过午饭,又斜歪在炕上小睡了一会儿,下午醒过来,与凤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冬日天黑得早,夜幕像是墨水一般泼下来,丫鬟们又端上晚饭来,邢夫人与凤姐吃了晚饭,又是在抱厦里坐着。
凤姐耐不住性子,问了一句:“大太太不去管管事?”邢夫人没好气地说道:“若是她们有事,自会来这里找我解决,何必我自己亲自出去呢。”凤姐察觉到邢夫人的脸色不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说去解手,带着自己的几个丫鬟走了出去。
走出这个院子,往正堂走去,半路上听见几个丫鬟在吵嘴,凤姐便停住了,对鸳鸯道:“你去瞧瞧,她们吵什么呢。”鸳鸯走过去,把那几个丫鬟带到凤姐的面前丫鬟们给凤姐请了安。一个道:“二奶奶,府里少了好些器皿。”一个又道:“这不关我的事,器皿都归她管,如今少了几个,她倒是赖在我身上。”
凤姐皱了皱眉,说道:“你们在我面前还敢争?管事的呢?让管事的来见我。”这几个丫鬟面面相觑,都不出声。凤姐喝道:“我说的话,难道你们都没听见?还愣着做什么,把管事的找来。”一个丫鬟胆大,回话道:“回二奶奶,我们也不知道这事该归谁管。”凤姐道:“乱成什么样子了,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你们跟我来,去回大太太。”
回到抱厦,邢夫人正给几个老婆子支银子。凤姐见邢夫人一下子支了二百两银子,便问了一句:“怎么一下子支这么多钱。做什么用的?”一个老婆子笑道:“是买纸钱用的。”凤姐道:“买纸钱用得了这么多银子?”那老婆子笑道:“一下子都买齐了,省得分几次买那么麻烦。”凤姐道:“确实是一下子都买齐了。这么多钱,给你家祖祖辈辈买纸钱都烧不完。”邢夫人扬着眉道:“你怎么说话呢?银子是我支出去的,你多说什么。”
凤姐不敢再说关于银子的事,只是让鸳鸯把那几个吵嘴的丫鬟带上来,向邢夫人禀明器皿丢失之事。邢夫人听完话,只说了一句:“这些小事,难道还要我亲自过问?不就是丢了几个东西,值什么?犯得着这么巴巴地带了人来回我?”说着,站起来,理了理衣服,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府去了。”
凤姐见邢夫人就这样走了,愣在那里,好久才回过神来,气道:“这个大太太,她就是这样办事的?”诗儿劝凤姐道:“二奶奶,犯不着跟大太太生气。”凤姐道:“我不是要跟她生气,只是这府里的事料理不妥,乱哄哄的,让外人瞧见了,像什么样?还不是丢了我们家的颜面。”鸳鸯想了想,走上前道:“二奶奶,要不你站出来,把这里的事料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