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失去工作和男友,小曼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时候去找工作显然不是好时机,那就干脆先回家好了,开了春再回来求职。
大街上照例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忙碌的目标。小曼整个脑海都是一片浑浊,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极有条理地打包了行李放到细秋处,又买好了给亲朋好友的礼物。春运还有几天才开始,火车票已经一票难求,她咬咬牙买了张飞机票直飞宜昌。她坐的是早班飞机,飞机起飞时,整个城市刚刚苏醒,一轮火红的太阳刚刚高过摩天楼的屋际。这个城市,如此繁华,如此庞大,她,真的渺小如沙粒呀。
她把头转向窗外,飞机已在一万米高空,触目所及,皆是洁白的云朵,绵延的云一直铺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弧形的浅蓝色天际边,阳光把云染成美丽的鲜红色。如斯壮观的美景中,她的眼泪终于悄悄地流了下来,流下来,浸湿了她的脸,她的衣襟。她静静地坐着,甚至不想用手去抹泪,只在心里想:我就哭这一回,哭过以后就再也不哭了,再也不哭了。要是哭就有用的话,还要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工作干嘛?我就哭这一次。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失恋吗......
她心乱如麻,胡思乱想,却不肯去想这一切的起缘,那个人,那个名字,她不愿意触及。虽然,她正为了那个人,那个名字哭得一塌糊涂。
一个多小时后,她微肿着双眼下了飞机,坐上大巴,直接去三斗坪坐快艇。大巴车在青色的群山中穿行,遥遥地看见了细如银炼的长江。严格来说,这还不是她家乡的长江,但,那是长江!喝着它的水长大,走出家门就能看见的长江!她有些近乎贪婪地望着那银白色的水,略带湿意的冷空气扑上她的面孔,让她精神为之一爽。
她坐上快艇,西陵峡、巫峡、瞿塘峡,在她眼中如美丽的画卷次第展开。水面广阔,峡却仍然没有变。它们仍然忠实地青翠着,仍然在小曼记忆中的那个地方,漫山遍野的青翠,偶尔可见的牛和两三个人,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和亲切。
三个多小时的船程,她的眼中全是青山绿水,等到崭新的奉节新县城映入眼帘,她已调节好情绪。还没下船,她已看见岸边那熟悉的身影正踮着脚向这边张望着。明明知道听不见,小曼还是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妈!妈!我在这里!”嘴角早已上扬,拼命向妈妈摇手。要下船的一大半都是奉节人,这时都笑了起来:“拢都拢了,急莫里嘛?”到底给她让了条路,冲到船边,第一个下了船。林妈妈爽朗的笑声飘过来,小曼听到熟悉的笑声,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妈妈:“妈!”
林妈妈笑着接过小曼的行李,拍拍女儿的肩膀:“回来了就好!”
早有当地的三四个挑夫围了上来招徕生意,小曼用地道的家乡话谢绝了。她抢过妈妈手中的行李包,挽着妈妈的手上了缆车。缆车慢慢上升,向东望去,苍青色的夔门气势万千,小曼在心底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回来了,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冲出去。
四周都是讲着乡音的家乡人,小曼有鱼儿回到大海的感觉。她笑着对林妈妈说:“哎哟,我都认不得路了。”
林妈妈笑着说:“有多大,走几天就熟了。”母女二人说着琐事,满脸容光,俱是相逢的喜悦。林妈妈关心女儿,虽则小曼已在快艇上泡了快餐面吃,仍然笑着说:“不是想着格格儿和小面吗?先吃了再回去。”
格格儿,是瘦肉、肥肠或是排骨用调料腌了,再用细细的米磨成的粉拌上,下面垫几块土豆,放在只有小碗大小的竹笼里蒸。一个大蒸笼分好几层,每层可以放十几个小笼。要吃的时候,热气腾腾地端一笼出来,撒上切得极碎的芫荽和葱花,吃在嘴里麻辣鲜香,是奉节人过早的至爱之一。
小面,则是奉节人早餐的另一至爱。面,是碱水面,师傅在热汤里滚两滚捞上来,浇入鲜汤,面上再来一大勺“绍子”。绍子是用碎肉、榨菜粒、豆瓣酱等调了芡早勾好一大桶放在那里备用的。有能吃辣的,这时还要重重地加上辣椒油,一碗面都是红汤。面条软滑,味道很重但又很鲜,和清淡的粤菜有极大的不同,小曼在深圳常常想念这两样她至爱小吃。
这时听林妈妈一提,自然馋得不行。两人来到小面店,虽已是午后两点多,仍然人来人往。小老板扯长了声音叫:“肥肠,哪个的肥肠!”马上有人应声:“我的,我的肥肠!”
小曼笑着和林妈妈要了两碗小面,又叫了肥肠和排骨格格儿。格格儿是早就蒸着在那儿的,林妈妈付了钱,两个人刚坐下来,就听到小老板在叫:“哪个的排骨和肥肠?”
小曼少不得扬声回答:“我的!我的!”心底已笑得乐不可支。老板把格格儿放到她们的桌子上,熟悉的香味迎面扑来,小曼的口水一下子流了出来,低下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这时,又走来一个高挑的女子。隆冬季节,这女子却穿着时髦的紧身红色羊毛呢裙子,脚蹬黑色高筒皮靴,妖娆地走了过来。想是热,一件鲜黄色的羽绒服挽在她的手上。她随意地走到小曼这桌,冲老板叫:“来碗小面!”
林妈妈看了她一眼,又望了望小曼。小曼不明所以,不由得打量下对面的女子。只见她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是正宗的丹凤眼,嘴唇饱满,涂着最时尚的透明唇蜜,十分漂亮。等面来了,她二话不说,抓起筷子就吃。小曼才发现她居然涂了深绿色的指甲油。
一桌三人都埋头吃面,远远地走来一个壮汉,人还未到,嘴里已开骂了:“小凤,你个死婆娘,老子都还没吃,你还先吃起来了!”
闻言,这女子转过头去先骂了一句:“你个龟儿子,吃饭还要喊你,你是细娃儿啊?”又扬声冲老板叫:“煮碗面,要大碗儿!再来两个格格儿,肥肠的!”
这人已走到了,大大咧咧地坐在小曼旁边,把胳膊支在桌子上,对小凤说:“妈的,老子今天手背,输了几百!”
小凤一边吃一边骂:“手背你还打,你就是个锤子!我不是和你说过嘛,那个顺娃子他就是个老千,你还跟他打!”
这壮汉一拍桌子:“说你妈!老子有你说的呀?”呼的一巴掌抡了过去。小凤居然早有防备,头一侧躲开了,嘴里叫着:“钢娃子,你再敢动老娘一根手指头儿。”她眼光四下扫扫,似在找趁手的工具。那老板已一溜儿烟跑了出来:“喂喂喂,两口子,动口莫动手!”
壮汉哈哈一笑:“李老板,你和你婆娘就是动口,都没动过手啊?”
李老板也是哈哈一笑:“那个母老虎,老子不敢动手。”瞄见小凤瞪她,马上拍着脑袋说:“不是说你,不是说你!是说我屋里那个,那真是个母老虎,上次用菜刀砍了我一刀。”把袖子挽起来,手腕上果然有一个浅浅的刀疤。
小凤也是一声笑:“你们这些男人,就没一个是好的,就该砍!下回见到老板娘,我要叫她砍狠些!”
说话间,壮汉的面和格格儿也到了。他把其中的一个格格儿细心地端到小凤面前:“老婆,你还加不加点儿辣子?”小凤头也未抬地点了点头。壮汉帮老婆加了辣椒,才又帮自己加了,方准备吃,一转头看见林妈妈,咦了一声:“王孃孃,您今天啷个进城了也?”
林妈妈神色有些不自然:“我女儿回来了,来接她。”又转头对小曼说:“这是马主任的儿子,钢娃子。”又冲小凤笑笑:“你是钢娃子的爱人吧?钢娃子福气,娶个这么漂亮的老婆!”
小曼一听这就是钢娃子,虽然不认识,自己的婚事却或多或少被他妈给微妙地影响了,而马主任之所以要为难林妈妈,为的便是当初拒绝了这位的提亲。小曼心思复杂,面孔上却一丝也没表现出来,反微微向两人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小凤笑着点了个头,又转头对钢娃子说:“听到没,是你的福气!”
钢娃子却没理老婆,看了一眼小曼,又转向林妈妈:“今天回不回鱼复呢?”
林妈妈点点头:“等下就坐车回去。”
钢娃子就说:“一会儿坐我的车回去嘛。”
林妈妈还没来得及拒绝,小凤已抢先叫起来:“这么早就回去?你不打牌了?再说我还约了表姨去做头发。”
林妈妈闻言赶紧说:“多谢你,你们忙,我们坐中巴回去方便得很。”
不知是想打牌还是要陪老婆做头发,钢娃子没再坚持坐他的车回去,但是让小曼她们去坐他家的中巴车:“我去打个招呼,不收你们车钱。”
不由分说,提了小曼的行李径直在前面带路。林妈妈一路小跑着跟上,要抢回行李来:“这要不得,要不得。”
小凤倒笑起来:“王孃孃,你就让他拿就是了,他难得做回雷锋。”
小曼望着她笑笑,小凤正望向她:“你在哪儿打工?”
小曼说:“深圳。”
小凤双眼放光:“深圳是个好地方,我去玩过。”
小曼点点头,小凤问:“你打不打麻将?有空儿到我家来打。”小曼呀一声:“只认得牌是些什么,怎么打还不大会。”
小凤笑起来:“你这种生手一般人不敢跟你打,你们手气硬!十个有九个都要赢。”
小曼第一次听见这说法,倒也新鲜:“这么说,春节得去找几个人赌一把了。”
小凤笑着说:“不晓找得,到我家来打,我家是随时都开得有几桌,你只管来。”
谈笑间,也就到了车站。马家的中巴车有六辆,有四辆都要经过鱼复。钢娃子找了一辆看上去还算干净的,走了上去,赶了两个人坐到后面去,让小曼的妈妈坐司机旁边的位置,小曼坐司机后面的第一排。两人迁让一会,方坐了下来。
车上还没多少人,司机正在座上打磕睡,见钢娃子来了,点点头,递过一枝烟来。钢娃子接过,吩咐到:“这两个是熟人,不收钱。”司机赶紧点点头。林妈妈一叠声叫起来:“要不得,要不得。”
钢娃子已摆摆手下车了,林妈妈只好回以一连串的多谢。
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准备开车的时候,又冲上来一个年轻的男人,约十八九岁的年纪,用右捂住额头,一上车就冲司机叫:“快去找钢娃子来,我遭人打了!”他坐到位置上,额头上的血才流下来。
小曼啊一声,赶紧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要不要紧?要不要帮你打120?”那人面色平静地望望小曼,坐在那儿,不出声。
林妈妈赶紧过来拉回小曼,低声说:“你不懂,莫管这些。”
一小会儿,钢娃子和他老婆走上车来。望了望受伤的人,从口袋里掏了两百块钱给他:“去医院。”受伤的人接过钱一言不发下了车,钢娃子也下了车,他老婆却留了下来,扬声叫司机开车。
司机就把车启动了。小曼的妈妈站了起来:“小凤,你坐这儿。”小凤也未迁让,冷着脸一屁股过去坐了司机旁边的位置。小曼赶紧站起来扶着林妈妈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自己站在旁边。小凤冷冷看着,也不言语。司机觉出气氛不对,倒望了她好几眼。
小曼以为她为刚刚发生的流血事件生气,倒没往心里去,一门心思盯着新县城看。新城比旧城漂亮多了,路旁商店林立,马路笔直。小曼兴致勃勃地看着街道名:诗书街、夔州路、西晴道......据说每一条街道名都可以在唐诗里找到出处。转了两圈,小曼才发现车还在城里绕圈,想是为了多拉几个客人。她也不急,正好借此机会好好看看新县城。这时,小凤接了个电话,让车开去李家沟大桥接钢娃子。
司机二话不说把车转了向,向李家沟大桥开去。到了桥上,桥旁聚集了一大群人,正闹哄哄地围着钢娃子讲着什么。中巴车开过去,人群让开,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似乎已昏了过去,裤腰有些松了,露出雪白的大半个屁股。
见车来了,钢娃子跑过来上了车。
小凤望望地上的女人,淡然地问:“那个女的怎么了?”
钢娃子正要说话,突然发现小曼站着,小凤坐了林妈妈的位置,那位置是他安排的,老婆如此扫他面子,未免心里有些不痛快。小凤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又问了一句:“你哑了呀?问你话。”
这话却是点燃了导火索,钢娃子走到车头冲着老婆就是一巴掌。小凤这次没能躲过去,一声响后,面孔膨一下就红了。她嘴里骂着,一头就撞了过去,抱住钢娃子张口就咬。一口咬到腮下就不再松口,钢娃子一边推着老婆,一边疼得直叫:“你个泼妇!松口!哎哟哟!”
司机恍若未闻,仍然稳稳地开着车。小曼反应过来,就想过去劝架,被林妈妈一手拉住:“你莫管。”
林妈妈已扬声了:“钢娃子,你先松手!一个男人,打老婆,你像话呀?快些松手!”
钢娃子就把手松了,小凤却索性大哭起来:“你个死没良心的,老娘才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打得下去手!外人说一句话,你还当个圣旨了!”这话隐约地含着怪罪林妈妈的意思,小曼看看妈妈,见她只皱了皱眉头并没对这话有什么表示。她本就不想坐这车,此时也没必要再敷衍下去,当下扬声叫:“司机,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一脚就把车刹住了。小曼扶着妈妈下车,钢娃子脸涨得紫红,小凤冷着面孔,倒停止了争吵。
小曼和妈妈下了车,站在路边等中巴。恰巧看见120的车把晕过去的女子拉走了,人群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散开。小曼听得几句,也听明白了一个大概。说是因为失恋了,一时想不开,中午就在这桥上走来走去,走了几个小时了。幸运的是她爬上桥,骑在桥栏上又犹豫了会,钢娃子刚好路过,马上冲了过去,抓住了她的脚,拼命地拉住了,旁边的人一起上去把她抓上来了。抓上来的时候,那女的就已经晕过去了。
“好在钢娃子手劲大,是我去抓的话,肯定抓不到。”
众人一起笑起来,纷纷赞叹:“那是,那娃儿是有把好力气。”说来说去,说到他老婆身上:“也只有小凤拿得住他。”
小曼倒想不到这两人有这么高的知名度,居然路人都基本认识他们。正听得热闹,车来了,小曼和妈妈上了车回鱼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