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车上，小曼和妈妈前脚刚下车，后面钢娃子和小凤就在车上大吵起来。一车人都是见惯不怪，也无人劝架，乐得瞧好戏。他家的司机更是专心开车，连头都没回一下，浑没见这事儿一样。小凤却是越吵越委曲：“我说今天你个龟儿子转性了，原来是老情人！老娘在旁边你就要管接管送，要背了眼，你个狗日的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这话却是有些委曲钢娃子。他初初看上小曼，也是瞧上了她安静秀气，林妈妈没答应，他也就丢开了。待到娶了小凤，虽则两口子打打闹闹没个消停，二人的脾气却甚合彼此的口味。加上小凤人生得漂亮，行事又麻利泼辣，6辆中巴车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她上上下下打点得妥妥当当，甚是帮得了手。钢娃子很是满意自己的老婆，实是一心一意要和她长久过日子的。谁知马主任闹后面那一出，弄得小曼办不了证。马主任倒是出了心中恶气，钢娃子心底对小曼却是有些愧疚。今天见到小曼，见她只穿着套灰不溜秋的外套，素着张面孔，全身上下一点儿首饰也无。秀气倒仍然秀气，站在小凤旁边，那真是明媚的玫瑰花儿旁一枝最不起眼的小草，心下的一丝愧疚变了十分的可怜，却是没有小凤担心的男女私情。
这时小凤不知在哪儿听到的风声，不依不挠地闹起来，这些小心思却是不好吵的。他本是急炭似的脾气，说不出来，也打不下手，踢了一脚车门怒吼一声：“停车！老子要下车。”司机恍若未闻，小凤已扑上来拉住他哭起来：“你个没良心的，你还要去找她呀？那个破小曼，穿得像个叫花子，丑得像个眯眼儿，哪点儿比得上老娘？你瞎了眼呀！”钢娃子被她扑在座位上，小凤趁势坐在他腿上，两人就这么搂着抱着吵了一路。
远远地见着一座白塔，知快要到鱼复镇了，两人方才停了嘴。待回到家，小凤的嘴嘟得老高。他家里是照例开着几桌子麻将的，马主任正在赢钱，见了一面孔不高兴的小凤，那心里的火直恨不能扑出来烧了她。小凤和婆婆不对路，面子上却做得滴水不露。拖长了声音叫了声妈，早有一个小嫂子站了起来，笑着拉住小凤说：“快来替我几把，今天手背，帮我转下运。”小凤就一屁股坐下来开始打牌。
马主任瞄了眼媳妇儿，她总认为媳妇儿敢跟自己叫板是自己儿子撑腰，见她面孔上红红的一个手掌印，除了钢娃子也没有几个人敢打这头母老虎，心底倒有些痛快。有心要给她丢面子，语气轻松地问起来：“你那脸上是钢娃子打的？今天你们又唱的哪一出呀？我说你们两个就不能消停点儿？好吃好住的过日子，一天不吵几架你们不安逸！”
她这一提，原来没留意的人都不由得往她脸上看去。小凤的脸涨得通红，站起来就掀了桌子，麻将牌骨碌碌滚了一地都是。大家都退回一步，小凤早破口大骂起来：“哪个不消停？你儿子闪了老子一耳光，是哪个不消停？”
马主任也不是善茬，当下冷笑着说：“不合说了你一句，你就把麻将桌子都掀了，你倒说下，为不得，我个当婆子妈的还说不得媳妇儿一句两句啊？”在她家打牌的都是深知二人底细的，当下上来，拉的拉老的，拦的拦小的，也不外是那些劝人的话。
小凤倒底气不过，她也是心底藏不住事儿的人，这时便一边哭一边说：“就为了那个小曼！钢娃子为了个外人来打我，这叫哪个消停得下去！”
提到小曼，那就是马主任心头的一根刺：“她回来了？她男人呢？”小凤瞪一眼婆婆：“她一个人回来的，没见到她男人。她结婚了？咋连个金戒指都没得？”
马主任瞪一眼媳妇儿：“你问我，我去问哪个？”想了想，心里没底。她初初卡着不给办证，原只是想拖一拖，让林妈妈急一急，过段时间也就办了。谁知小曼那边没了下文，她心底担心是因为自己把别人的婚事给黄了，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小曼要因为她嫁不了北京人，她那罪过就大了。这份后悔却是不肯露出来的，倒盼小曼是另想了其它的法子拿了证。这会儿听说是她一个人回来，又没戒指，不由得连问了两句：“真没见戒指？这么说来，她没结婚？”脸上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了。
小凤瞧着婆婆脸色不对，心下也不痛快。小曼是婆婆、钢娃子都瞧上了的，是人家不要，而她是自己倒追的钢娃子，婆婆则是自她过门，就没给过什么好脸色给她。眼见的婆婆这么关心小曼的婚事，她是知道一些不知道一些，自然就想歪了：“应该是没结婚，哪有结了婚的人过年不在婆家过年，一个人回娘家的？就算是回娘家，那也得开了年，两口子一起回。”冷冷一笑：“人家结不结婚，妈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一扭头冲了出去，扔下一地的麻将牌，扬长而去。
马主任也算是狠了大半辈子的角色，遇到这样生冷不忌的媳妇儿，也只得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一边扶了桌子，叫了煮饭的小妹过来把牌收拾了，几个人又坐下来打麻将，话题就开始围着小曼转。
马主任就叹了一口气：“要真没结婚，这件事就是我做错了。哎，你们认的人多，这过年，外头打工的不都回来了嘛，有合适的，我们一起来给小曼张罗个。”一桌子的牌友都笑了，纷纷接口说：“别的事不行，牵个线还不简单。”要说三姑六婆最爱的是什么，那就是热心地为未婚男女做媒。所谓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儿好过年。每到春节，在外打工的男男女女都回来过年，本来就是这些姑妈姨姐最活跃的时候，加上个小曼，也不多她一个，都是一口应承了。
鱼复镇的做媒规矩，是介绍人带着男方先悄悄地到女方家去瞧一瞧女方，瞧上了，再托人去请女方相看。女方如果满意男方的条件，就可以偷偷地去看一看男方。看了也有点儿意思的话，介绍人再请两个人正式相亲。
小曼回到家没几天，屋子前都是热心的姑姐们带着亲戚家的未婚男来来往往。她家本在镇上，也没往心底去，浑然不知道自己正如一盘菜一样给人瞧给人挑。这中间有瞧上的，也有瞧不上的，瞧上的也有三五个，就托了介绍人来请小曼去偷看男方。这里面有做生意的，跑船的，当兵的，也有税局的，条件听上去都还不错。当然，介绍人的那张嘴这个时候肯定也都拣好的说。林妈妈就让小曼自己拿主意。小曼此时却没有心思开始新恋情，一律回绝了。她那高傲的名声就传了出去，上门相看的便渐渐少了。这高傲的名声却吸引了一个人，就是姚老师。
说起这姚老师，也算是鱼复镇的一个钻石王老五。他在镇上高中教物理，在小镇人的眼中，也算是个读书人。姚老爹和姚老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再没有多话说的，姚老娘的弟弟张胖子却开煤窑赚了大钱。眼见得姐姐、姐夫整天在地里刨食不是个事儿，选了个小煤窑几万块钱低价转给了姚家。也是姚家运气，加上张胖子照应，煤窑顺顺利利开了一两年，一件安全事故也没出，上面政策下来，说是取缔小煤窑，两口子就把煤窑给关了。算一算帐，两年来也积了点钱，就同张家、余家合伙打了条船跑运输。一条船变成两条、三条，家里的房子也建得越来越富丽堂皇，慢慢地成为小镇上排得上名次的有钱人家。这姚家只得姚老师一个儿子，将来偌大的家私都是他的，公婆又老实，本是非常理想的结亲对象。姚老师是读过几年书的人，条件又好，婚事上就不免有些挑剔，左选又选，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不是嫌人丑，就是厌人没文化。好不容易找着个漂亮的大学生，他又疑心人家是为着他的钱。间中还和一个姑娘同居了大半年，不知为了何事又吹了。婚事挑挑拣拣就这么拖了下来。
眼见得快三十了，家里着了急，四处托人帮他找对象。这日刚巧姚老师得闲，想着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也便同他的一个远房姑姑去瞧一瞧小曼。小曼仍旧是穿了那件灰色的呢绒外套，挽着林妈妈的手去街上买菜。她回到家这几日，什么也不去想，只管吃了玩，玩了睡，脸上倒红润了不少。不知林妈妈说了什么，小曼仰着头索性靠在妈妈身上笑了起来。这样的好笑，小曼的笑仍然是收敛的，透着股安静的味道。姚老师的心便一动，对姑姑点了点头。
那远房姑姑差点没喜晕了头，她琢磨着小曼家只得几亩脐橙，林妈妈有点儿退休金，林爸爸却是地道的农民，只懂得伺侯脐橙树。林妈妈四十多岁才又超生了一个儿子，指着儿子养老的。小曼原在村小教书，虽是公办老师，能有什么钱。姚老师能看上小曼，那不是林家烧了高香才能求得的一门好亲。也没什么准备，直冲冲走到林家去，就让林妈妈带小曼去瞧姚老师。小曼回来几日，镇上的八卦也听得七七八八了，心底早就反感姚老师的作派，这时见着这位姑姑一幅你家赚到了的施舍面孔，心上恶寒起来，忍不住问到：“你口口声声他家有钱，有多少钱？”
姑姑扬着头：“妹娃子，你看到钢娃子屋里没得？就几辆小中巴，那个得意劲儿。”
林妈妈见女儿突然问出钱的话来，很是诧异地看了眼小曼。小曼却微笑着说：“照我看来，能买得起一辆中巴就很了不起了，何况是6辆。照你的口气，这姚家比马主任家还有钱？”
姑姑点点头，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红苹果，边吃边说：“一条船就可以买好几部车子！姚家有4条船！姚老师，你也该晓得嘛？这个娃儿我看着长大的，没得那些花花肠子，家里有钱，还是当老师，书也教得好，几好的人才嘛。”
小曼哦一声：“人才不人才不去说它，如果我嫁过去，给我几条船呢？”这话一说，不止姑姑，林妈妈都是瞪大眼睛望着小曼。
姑姑咽了下口水，半晌回过神来：“你嫁过去，以后这些船不都是你和姚老师的？”
小曼微微一笑：“以后，什么以后？这些船说白了还是姚老师爹妈的，这会儿是姚老师娶老婆还是姚叔叔姚孃孃娶老婆呀？把个老师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我是高攀不上。”
姑姑这才明白过来小曼的意思，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晓得无望了，这时倒深刻体会到马主任的心情，忍不住冷笑到：“你个女娃儿家，还没嫁过去就想别人屋里头的船啊？”
小曼不紧不慢地坐下来：“这话不是这么说，刚刚孃孃您说了这么久，我就只听到个钱字。既然要讲钱，我就和你讲钱，干脆把钱讲明白讲通透不更好？”
这位姑姑也是能和马主任相提并论的人才，撒泼耍赖、一哭二闹三上吊全套武艺精通的人才，小曼这般微笑着轻言细语地直顶得她胸口发闷，想发火对着那双明亮亮的眼睛和一张温和的笑脸又发不出来。当下扔下一句：“我家勇娃子，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你都看不上，倒想看看你要嫁个什么样儿的。”站起身气冲冲去了。小曼在外面这些年，什么冷眼白眼没见过，这几句话哪肯放在心上。微微一笑，倒转过头去安慰妈妈。
林妈妈心疼女儿，忍不住说到：“小曼，女孩子是菜籽命，撒得好就长得好。这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你是要找个合得来的。这镇上的年轻人，没得几个不打麻将不跳舞的，就没听到有人正正经经地谈工作搞学习，你又是个闷声不响的，找这些人都是找气怄，一定要找个上进的。”
小曼点点头：“妈，深圳大把二三十岁不结婚的女娃儿，人家不晓得多能干，活得多滋润。我才26岁，不急。”
林妈妈点点头：“急是不急，碰到合适的，那还是要结婚。”小曼嗯一声，就同妈妈商量打点去细秋家吃喜酒的礼物，把这件事搁下了。
姚老师看完小曼，就叫了几个老师一起打麻将。桌子上说起来小曼，有一个秦老师以前是小曼的旧同事，提起小曼倒也竖起了大手指：“林老师，是不错！以前，她班上有个学生逃学，家长都不管，她一个女娃儿，追出去几十里把娃儿揪回去读书。”拍拍姚老师的肩膀：“你娃儿还是有眼色嘛！”
姚老师想起小曼文静秀气的脸，心下也是十分满意。他同自己的姑姑一个心思，满以为这镇上只要是他看上的姑娘，没一个会拒绝。所以他姑姑找到他的时候，大家都是一个心思问那婆子：“肯定成了嘛？”
姑姑摇摇头：“没成，看不出来，那是个爱钱的，一张口就问嫁过来给几条船给她！”几个人都不相信，一起瞪着她，姑姑说：“你们不要望住我，我也是没想到。说起来，这种不声不响的人，就是城府深。”她望着自己的侄子：“莫看你也是个有文化的，碰到她这种闷声儿，说不定你还搞不过她。算了，重新再找。”
姚老师被他姑姑这一说，还不服气了，啪的一拍桌子：“老子还搞不过她呀！你们等到，看老子把她追到手了再甩了，看她有屁个好神气呀！”
秦老师听了这混帐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另几个男老师却是一脸莫测高深的笑，轻描淡写地劝了几句，就散了。
当天晚上，这件事就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马主任的耳朵里。马主任咦一声：“我们钢娃子没得文化，她看不起，这姚老师她都还看不上啊？她都要30岁了，还挑啊？她想嫁个哪样的呢？”马主任这话却是代表了小镇上大多数妇女的心思，大家都想看看这林小曼倒底要找个什么样儿的才满意。
小曼这时却没心思去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和妈妈商量着怎么给细秋的弟弟办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