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早晨，杜怀仲起床后到院子里散步，院中的青石上，己是结了一层严霜，他走到墙边，捡起几枚晚风吹来的落叶，仔细的打量着，这些落叶还未完全枯黄，沿着纵横交织的叶脉，青色和黄色斑斑点点，一块块一团团，青色是生命的颜色，黄色是衰亡的颜色，两种颜色如同战争般犬牙交错在一处，拼的各不相让。
杜怀仲的案子己经审结，他也知道了对自己的处置结果：莫名其妙的一个“申斥训诫”，却一字不提他到底有没有犯罪。不光如此，连惩罚也是不明不白的一个“查封”。
钦差大臣铁保昨天在公堂之上声色俱厉的申斥了他一顿，当时他那义愤填膺的语气，慷慨激昂的表情差点让杜怀仲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有罪，不过遗憾的是：听了半天，愣是一个字儿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申斥完他之后，铁保就立即踏上了返京之路，那样子简直是不想在江宁多待一时半会儿，看守他的侍卫也换成了普通衙役，那些衙役漫不经心的告诉他，明天他就会被释放了。
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个人走进了院子。
那人好像没睡醒一样，睁着一对肿泡眼，一脸麻木，但举手投足却极有分寸，杜怀仲看的出来，这人对自己控制的很严格。
他背后跟着一个下人，手里拎着个食盒，院子里有张石几，下人走到跟前，把盒里的吃食一样样摆好，共有两副碗筷，几样精致的菜品，甚至还有一小坛二锅头。
杜怀仲认的这个人，他想起来了，这人叫夏语冰。
他不言不语的坐到石几前，拿起筷子就吃。
夏语冰笑了一下：“杜老板还是老样子。”
杜怀仲没理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夏语冰在他对面坐下，拿过酒坛，也给自己倒了一碗。
“你要是不会喝，就别糟蹋。”杜怀仲说，“装什么13呢？”
夏语冰皱皱眉，问道：“你知道我不会喝？”
“我当然知道，我有几个朋友都喜欢喝二锅头的，没一个像你这样的。”
“你还知道我些什么事？”
“我知道你的事情不多，不如你知道我的事情多。”
“何以见得？”
“比如这些菜吧，”杜怀仲一边甩开腮帮子大嚼，一面用筷子指指，“都是我喜欢吃的，而且每一样菜都是不同的馆子里的拿手菜，我记得我刚进大牢的时侯，你就提了这几个菜来看我，这一晃大半年都过去了，居然还是这几个菜——更别说你连我最喜欢喝的二锅头都记得，可见你对杜某的一切是了如指掌。”
夏语冰微笑着点点头，一副称赞的样子。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么做，必然是图谋杜某的什么，看你这样子不像个死基佬，那定是看上了杜某的钱了。”
“基佬是什么？”夏语冰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说的没错，我图的是你的家业。”
杜怀仲盯着他：“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捣鬼是不是？孙士毅和姚静山俩人愣是被你给耍了，整个事情都是你做的局，是不是？”
夏语冰蜡黄的脸面上浮现出一丝得意之色，旋即不见了，他说道：“夏某有那么大本事么？只不过天时、地利、人和都己具备，夏某只不过顺水推舟了一把而己。”
“为什么是我？”
“很简单，别人没这资格，”夏语冰轻松的说，“这大江南北，举国上下，寻遍了整个大清朝，也没一个人布局有杜老板这气魄。”
“这么说来，杜某倒该感到荣幸才对。”
夏语冰不说话，挪开面前的酒碗，用指头沾了酒，在石头上点点划划，不大一会儿，一幅天下形势图出现在杜怀仲的面前。
“杜老板，您这布局着实了得，这样的一盘好棋，夏某见了，实在是爱不释手，情急只下，只好夺人所爱了，还请恕罪。”夏语冰嬉皮笑脸的说。
“我知道袁枚老头子有个小老婆挺漂亮的，每次见了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按您这逻辑，我也该坑那老头儿一把，把那妞抢过来了？”杜怀仲说。
“袁子材那老棺材瓤子，土埋颈子的人了，还娶那么个小妾，得确是老牛吃嫩草，糟蹋了！杜老板要是真有这心思，在下倒是能助你一臂之力。”
杜怀仲放下筷子，抹了抹嘴，注视着对方的眼神：“我发现你这个人，还真是不要脸啊。”
夏语冰拈起一只被食物的香味吸引到桌面上的蚂蚁，扔进了酒碗里，出神的看着它在酒中挣扎：“礼义廉耻这玩艺，原本就是聪明人给那些浑浑噩噩的俗人们定的个圈套，你我都是明白人，又何必拘泥于这些俗套？”
杜怀仲看着他不说话。
“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干？”夏语冰问。
杜怀仲笑了。笑的捂着肚子，伏在石几上，肩头耸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他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抬头仰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
“很好笑么？”
“其实我想哭。”杜怀仲伸出一只手去，指着夏话冰的鼻子：“我知道你这种人：你对权力这东西有着极强的***，权力在你这种人眼里，就好比那骨头在野狗的眼里一样、就好比鸦片在大烟鬼眼里一样，为了权力，你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夏语冰一言不发的泼掉面前的酒，又给重新倒上一碗，端起来一饮而尽，他不习惯喝白酒，被呛的眼都红了，仰天长出了一口气，这才缓缓的道：“知我者，江宁杜二啊！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评论夏某了。不过杜老板既然把夏某看的这么透，岂不是说明杜老板您也是这种人？——说实话，我一直以为我们两个很像，太像了！”
“我跟你不一样。”杜怀仲不屑的说。
“有什么不一样？”夏语冰轻蔑的一笑。
“知道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么？为了换取你一个人的权力、地位，你能让全世界的人都去死，因为在你眼里，别人都他妈的牲畜、草芥、奴隶——就你一个人的命是命，就你一个人的前途是前途，就你一个人主贵，你的世界里只有一种关系：吃人、或者被人吃。你理解不了什么叫人人平等，因为你只会把人分成两种，一种是地位比你高的，一种是地位比你低的，地位比你高的，你会撅了屁股去磕头，地位比你低的，你会坦然的享受他们冲着你磕头，然而无论是比你高的还是比你低的，你从来就没有看的起过他们，在你眼里他们都只是可供利用的棋子，你唯一关心的，是你能踩着他们爬到多高的位置上。你这种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在你眼里，朋友和亲人只不过是拿来利用和出卖的，你的朋友和亲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镜子，在这个世界上，你只在乎你自己一个，恨不得整天搂着自己亲……呃！真他妈恶心！”
杜怀仲说完，只见夏语冰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比方才杜怀仲笑的也历害，他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本来蜡黄的脸都涨的发红了，指着杜怀仲说：“我终于知道我们的差别在哪里了。”
“是么？那你倒说说看。”
“那就是，杜怀仲，你比我虚伪。”夏语冰收了笑容，一脸正色的说道，“好！自古以来，做大事之人，无一不是虚伪之人，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强，但强在哪里，却始终闹不明白——这下好了，我总算明白了，看来夏某输就输在为人太过诚实上了！”
杜怀仲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不要脸到这种段位的！
“你也算个人材了，想没想过跟我混？”杜怀仲问。
夏语冰摇摇头。
“孙士毅不过是个老官僚而且，你跟着他混能混出个什么结果来？”
“正因为如此，我才跟着他混——这样我能随时离开他自立门户，但您不一样，一旦跟了你，那我这一辈子就别想着当头头了。”
就你这样子还想当大哥？杜怀仲冷笑不己。
夏语冰又叹了一口气：“其实这次来，夏某是向杜老板辞行的。”
杜怀仲看了一眼吃剩的酒菜。
“您想哪儿去了，”夏语冰一笑，“圣旨到了，孙士毅经略西南事不力，削职回京，连我也得一起跟着回去。江南的这盘棋，恐怕是个残局了。”
杜怀仲愣住了：“那你这不是‘损人不利己’了么？”
“损人不利己，也只好由他了，反正我看上的东西，要是得不到，也不能留给别人。”夏语冰真诚的说。
……
在衙役的带领下，杜怀仲迈步出了两江总督府的侧门儿，回头看看这高墙深院，心中感慨万千，扭过头来却怔住了。
杜江海一脸灿烂的笑容。
还有焦萱，他的太太；还有李阙、王大山、杜仁义和其它家人……
“大伙都来了。”
杜江海上来给他来了个熊抱。
好不容易推开杜江海，他一把又把老婆搂在了怀里，萱儿趴在他怀里，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不少人也都在抹泪。
“我们的家没了。”萱儿说。
“庶务局也被勒令撤销了。”李阙说。
“研究院也被遣散了。”董润庭也来了。
杜怀仲淡然的一笑：“不要怕！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人还在，杜家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大伙儿都看着杜怀仲，眼睛里是无比的信任。他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小包，那是刚才从衙门出前之前，一个衙役偷偷塞给他的，现在当着众人的面儿，打开来一看，只见一只精钢腕表“滴答滴答”走的正欢。
“阿义！去把这只表当了！大伙先去吃饭！”
杜仁义走上前来，双手捧了手表，找到一家大当铺，那当铺掌柜拿在手上一看，又惊又喜，对杜仁义道：“恭喜杜老板否极泰来！孝敬五千两银子只当是个贺仪，这宝贝小号权且替你家二爷收着，叫你家二爷只管放心，日后随时来取就是。——当！”
拿了当手表的银子，杜怀仲叫人寻了个小院儿权且租下，教众人有个安身的地方，又把所有人召集起来，说道：“大伙跟杜某也有些年数了，有道是‘于其相濡以沫于涸泽，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家各奔前程的要紧，倒不如就此散了，桌上有些银子，谁要走的，一人五十两，感激大家这么多年操持这个家，权且算个心意了。”
有人哭出了声来，杜仁义激动的说：“二先生，您这是甚么话？您有钱时我跟着吃香喝辣，现在光景不好了，我一走了之，这事儿我阿义不干！，不就是狗官抢了咱家家产么？有什么啊！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王大山笑嘻嘻的说：“那是，老王我穷光蛋一个，您不收留我就得回码头上扛大包去了，那太累人了！我不去！就算跟着大伙一起吃咸菜喝稀粥我也不去！”
众人都说不走，杜怀仲心里一阵温暖，向大家说道：“那好，大伙要是都不肯走，那就都留下，咬咬牙过几天苦日子，不就是几个银子吗？阿义说的好：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正在这时，只见一个人推门而入，正是张二哥，张二哥上前拉住杜怀仲的手：“好啊你杜老弟！放出来了也不告诉哥哥一声！”又打量一下寒酸的院子，“走，到我家去住。”
“你家地方宽裕么？”说话间曹材走进院里，“曹某有一座别院儿一直闲着，杜老板要是不嫌弃就先住下再说。”
“那倒好了，省了我一堆家具。”开杂货铺的岱善也来了，“我听得杜老板家里没着落，这不是赶紧拾掇了一套酸枝木的家用给您拉来了，就在巷子里，赶紧的找人卸车去啊！”
“杜老板……”
“杜掌柜……”
“杜二爷……”
不光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五洲的工人们、研究院的学生们和工会的委员们，知道杜怀仲放了出来，都纷纷跑来祝贺。众人是越来越多，把个小小的院子挤的满当当的，有送宅院的，有送丫鬟佣人的，更多的是直接送银票的。
“各位，听杜某说，”杜怀仲跳上桌子，向大伙深施一礼，“都说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可这回，杜家遭了大祸，无论是家里人，还是街面上的各位朋友，都还是这么看的起杜家，杜老二这心窝里真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过大家的好意，杜某心领了，但钱是一文都不收。有人想坑害杜家，不过可惜啊，那人没见识，不就是几个工厂、宅院么？全都拿去，杜某不稀罕！”杜怀仲激动的挥动双臂，扯着嗓子大声吼道：“只要杜家的人还在——只要人还在，杜老二把话晾在这儿了！一年！一年之后，杜家——还是江宁杜家！”
“好！”曹材带头叫了一嗓子。
“好！”众人跟着齐声叫好。
院子外，巷子口，有一双懒洋洋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那目光里夹杂了一丝嫉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