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天,杜怀仲和岳父焦敬毅谈论棉花生意,言辞间提到,时任两江总督的书麟对种植棉花和靛蓝颇有意见,焦敬毅问为什么,杜怀仲说就是涉及到一个词:粮食。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这道理谁都懂,两江地区向来是鱼米之乡,天然粮仓,而大运河则是一条动脉血管,把江南的粮食和各种物资源源不断的运往京城,滋养着大清王朝这个政权。整个大清帝国的稳定,都严重依赖江南地区的农业生产。而在杜怀仲的推动下,新兴的纺织工业蓬勃发展,对原料的需求大增,由于种桑养蚕比种稻谷来的划算,江南各地的地主们纷纷把稻田从佃户们手里收回来改成了桑园——杜怀仲还给这一现象起了个贴切的名词:“蚕吃人”。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各地的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低,这种现象那些地主和新兴的纺织资本家们是不会在意的——反正粮食产量再低,也不至于饿的着他们,而且大量的失地佃户,只好背井离乡来到城市,为新兴的纺织工厂提供了充足的廉价劳动,他们何乐而不为?但身为朝廷封疆大吏的两江总督,担心的可是更多人的饭碗——一旦发生天灾或是战争,饥民、军队都需要粮食,粮食不仅仅是粮食,而是大清朝——其实也是任何一个政权的稳定基石。所以,书麟不能不对粮食的减产掉以轻心,他写了一道折子向乾隆皇帝说明情况,一面对各种经济作物的种植——包括桑树、棉花、靛蓝等课以重税。希望能遏制粮食减产的趋势。
书麟的政策引起了地方势力的强烈不满——各地的官员把这种政策变成了刮地皮的由头(在这种事情上,咱们中国人向来有着几乎天生的才华和优良传统):比如上面规定的是凡把稻田改种桑树的要收钱,但在下面就变成了只要谁家有桑树,哪怕是种在院子里也要收钱。上面规定家里养蚕超过一定规模的要课税,在下面就变成了不事先交钱就不准养蚕。一时间民怨四起。更麻烦的是,这样的政策实际上把成本加进了纺织原料里,让纺织资本家们极为不爽。
其实,这种矛盾本质上是新兴的以海外市场为依托的资本主义势力和封建统治者之间的利益纷争——资本家要种桑养蚕和洋人换银子,皇帝老头要种粮食维持庞大的政府,可土地是有限的。怎么办?
“啊哎!照你这么一说,我得马上安排这事儿,万一北方也收棉税可就糟了。”听完杜怀仲的解释,焦敬毅着急起来,杜怀仲苦笑了一下:焦百万到底只是个地主,他能看到了,仍然不过是自己那点眼前利益。
又聊了一会儿,焦敬毅起身告辞,他送走了岳父,径自回到书房,从书架上取下一张卷轴打开,那卷轴上是一幅山河九州图。他曾经和李阙用它当棋盘下过棋。他打量着地图,眉毛皱了起来。
其实杜怀仲还有些事情没告诉自己这个岳父:他手里有一本份报告,这份报告详细的分析了长江中下游几个省份的耕地数量、粮食和经济作物的产量。这份报告是田农桑、李阙带着几十个人,花了一年的功夫调查、分析,又用杜江海制造的运筹机算了个把月才得出来的,其准确度甚至超过了书麟给皇帝的奏折!只有四个人知道有这么一份报告:田农桑、杜怀仲、杜江海、李阙。
更为要命的是,份报告的结论是:按目前的趋势发展下去,十年之后,江南的粮食产量连朝廷的基本税赋都无法满足!这下麻烦大了,杜怀仲虽然很乐意看到大清朝陷入混乱之中,但他并不想毁了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纺织业。解决这个问题有两条路:一是适当限制纺织业的发展规模——想想那些新兴资本家的胃口,这条路几乎不可能;另一条路是:海外扩张,攫取大量的殖民地用来种植纺织原料——说服朝廷海外殖民?杜怀仲觉得还不如让乾隆爷把故宫推平了种棉花更可行一些。
两条道都走不通,那只走第三条路。
问题是第三条路在哪儿?
“老爷。”背后有人叫。
他转过头来,看见自己的新婚妻子萱儿,端着茶盘走进书房,把茶放在桌子上问:“爹走了?”
“刚走,”杜怀仲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咱家里不准叫老爷少爷吗。”
“是。”萱儿低着头说。
杜怀仲打量她,这个温婉贤淑,操着一口山西口音的女人就是他老婆了,杜家的女主人。想到这里,他问:“你还处的好么?家里人都处的惯么?”
“都好,只是江宁话还有些听不大懂。”她给杜怀仲端过一杯茶,扭头看放在桌子上的地图。
“时间长了就好了,”杜怀仲说,“你知道我们在图上的那个位置么?”
萱儿看了一会,指了个地方:“这里?”
“差不多,是这里。”杜怀仲从点心盘里拈了一粒花生放在江宁的位置,“这是你的老家,在这里。”
“原来这么近啊。”
杜怀仲苦笑了一下:“看着近,可你要知道,地图上一寸之遥,就是万里相隔啊。”
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忧郁。
杜怀仲知道她想家了,忙把话题扯开:“你看这块花布怎么样?”
萱儿接过那块蓝花布,眼睛一亮:“真漂亮,做成衣服一定好看。我老家可没这么好看的花布,这是江宁产的么?”
杜怀仲说道:“这本来是云南那边瑶族人的扎染手艺,被我哥哥学会来,现在江宁的织厂也有用了,你要喜欢,我叫阿义上街买回来便是。”
萱儿拿着那块布瞧个没够,杜怀仲心里想:这一招对古今中外的女人们杀伤力都是一样的啊。一面看着地图出神,愣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把杜仁义喊进屋里,叫他去请李阙。
“李公子和王大山出去了,不在府里。”杜仁义说。
“他们俩啥时侯到一起了?”杜怀仲愣了一下,“知道去哪儿了吗?”
“去下关了,说是王大山要给咱家训练家丁。”
“噢,”杜怀仲一听来了兴趣,“走,咱们也去看看。”
下关五洲机器行的一处货场,王大山正是这里训练家丁,他背手而立,眉头紧皱,一脸的黑青,他面前站着二三十个人,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丝豪不把他放在眼里。
自从他跟着杜怀仲从河南回来,一路上风波不断,加上杜家的规模越来越大,王大山认为有必要训练几个家丁护院,正在他张罗这事儿的时侯被李阙知道了,不知为什么李阙对这事儿非常感兴趣,便也掺和进来了。
只是见了李阙为他“精心挑选”的这些人,王大山却郁闷的不行了——这些家伙吊二浪荡的,完全是街上的泼皮无赖——这哪儿能当护院?他们不往家里招贼就好了。
“李先生,这不行,我当年拜师的时侯,有规矩:不孝敬父母的不教,惹事生非的不教,恃强凌弱的不教……”
李阙却笑笑:“你是教护院,又不是收徒弟学形意拳。”
“护院也没这样的啊?咱家要的一向可都是老实本分的人。”
“所以才要这种人,都是老实人就免不了受人欺负,”李阙说,“要的就是这帮太岁们镇宅——来来来,我来教你,这种人其实再好对付不过了,无非就是‘趋利避害’四个字。”
“说的好!”一边有人插话,俩人回头一看,只见杜怀仲正走过来,“花旗国有个说法,叫‘胡萝卜加大棒’。听话就给胡萝卜吃,不听话就拿棍子打。就这么简单。”
“‘胡萝卜加大棒’,说的好!”李阙把折扇在手中一击。
杜怀仲走过来,方才那些地痞忙围上来,口称“院长”,把杜怀仲吓了一跳,李阙在他耳朵边附道:“这些都是平日里在五洲研究院里旁听的市井泼皮,我担心他们在院里无事生非教唆学生闹事,这才交给王大山管教的。”
杜怀仲心道原来你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啊,一面对他说:“且叫王大山在这里训练着,我找你有事儿。”
李阙和杜怀仲走了,王大山嘀咕着“胡萝卜加大棒”,心里道胡萝卜有甚么好吃?难道花旗国人都属兔子的么?叫我说起码也得“酱肘子加大棒”才有点效果。他转过头来,扫视了一遍眼前这些泼皮,把手里的一叠纸一抖搂,大声喝道:“既然你们都是签过契书的,那现在啥事儿都得听我的!听好啦!咱们现在开始,瞧见那边的麻包了没有?一人一个,背起来给我绕场跑!”
“爷!”有人惨叫起来,“那麻包那么大,谁背的动啊。”众人纷纷附和.
“哼!”王大山冷笑一声,踱步踱到那堆货物跟前,双臂一挥,一手抓起一个,“蹭蹭蹭”绕场跑了两圈,把麻包往地上一扔,众人看他,却是脸不红气不喘,只听他道:“你们这群杂碎,就是到码头上扛大包也干不了——现在就给我跑!”
杜怀仲的书房里。
“本土殖民?”李阙说。,一面打量着桌子上的地图。
“对,”杜怀仲说,“还记得我给我讲过的欧洲列国殖民史么?——海外殖民朝廷不允许,那咱们就给他来一个‘本土殖民’!”
杜怀仲指着地图上的大西南:“这些地方,地旷人稀,经济落后,除了少数平原可事耕种,大部分都是山地,苗、瑶、傣等等山民杂居,虽说自从雍正皇帝改土归流之后,中央政府的权力有一定加强,但仍然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
“这倒不错,只是你要那‘天无三日睛、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的破地方有什么用?”李阙说。
“不是‘破’地方还轮不到我呢,”杜怀仲说,“华北平原我也想要,可乾隆爷得给我才行啊,连江南都逼的不让种桑养蚕了,我不跑西南我跑哪里去?”
杜怀仲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第一步组织资本和人力,向云贵地方移民,种植茶叶、靛蓝、印染工业,逐渐同化当地部落,发展当地经济,第二步,在之前的基础上,向安南、缅甸、暹罗边境扩张,获取当地的矿产、宝石、木材等资源,同时加强对当地社会的影响力,推广汉语,第三步,在东南亚建立起殖民政权并获得印度洋出海口。
这个宏大的计划把李阙吓了一跳,他端着茶碗,一言不发的看了半天地图,叹了口气道:“倒不是完全不行,只是困难重重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我们太需要原料基地了。”
“何其难啊,资金、人力、朝廷的态度、西南的交通、当地民风、还有厉障……”
“少和我说厉障!”杜怀仲拍案而起,“厉障算个屁!——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地理大发现的故事吗?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哥仑布、麦哲伦的故事么?西洋人开始航海的时侯,简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的!可就是凭着这股子闯劲,人家发现了美洲!证明了地球是圆的!可我们中国人呢?郑和下西洋时洋鬼子还在玩泥巴,可我们现在去过哪儿?——在一个文明的扩张野心面前,厉障算个屁!任何困难都算个屁!中国人的野心在哪儿?!中国人的野心在哪儿?!”
你不就是这种野心么?李阙看着狂躁的杜怀仲想到。
杜怀仲很快冷静了下来,他和李阙又商量了办天,觉得他计划里的第一步可行,第二步部分可行,第三步就过于遥远了。不过只要第一步可行,能化解眼下的原料危机,杜怀仲就满意了。
夕阳照耀着着下关,王大山坐在椅子上,拿着个肘子悠闲的在啃,一边啃还一边嘟囔:“跑快点!头三个跑完的人有肘子吃,最后五个不准吃晚饭!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正扛着麻包在跑圈的人们有气无办的应了一声,咬咬牙加快了速度,一个个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嫉恨。
果然这“肘子加大棒”还真管用啊。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