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农桑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家人们满院子来来去去，忙着在门上、窗上帖着大红的对联窗花，两只大红灯笼里点上了蜡烛，也在大门口高高的挂起来了，只是门外一片风雪迷茫，不大一会儿，新挂上的灯笼上就落了一层雪，就连一地红红的鞭炮屑，也给渐渐的盖上了。
在今年秋天的棉花收购风波中，田家投资失败，损失惨重，几近倾家荡产的地步，最后为了还债，更是不得不将规模宏大的织厂拱手卖出。江宁的纺织业，从此再没了田记的招牌。
田农桑因此大病一场，休养了几个月才渐渐好转。
“田掌柜，恭喜恭喜！”大门外进来两个人，手里提着礼盒，却是杜怀仲杜江海弟兄俩。
“杜氏昆仲大驾光临，不胜荣幸，有失远迎了。”田掌柜抱着拳道。
杜怀仲走近了：“田掌柜气色不错啊！”
田农桑惨然一笑：“杜二爷莫要再开田某的玩笑，”脸上的表情极是沧桑，“机器和厂子都卖给人家啦！以后‘田掌柜’这三个字，休要再提。”
杜怀仲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怕什么！岂不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田爷这样的，明年一开春，仍是江宁城里的一号人物！”
田农桑却是苦笑了一下：“不说这个啦！”
杜江海道：“恭喜田院长儿孙满堂、家族兴旺。”原来田农桑的儿媳妇生了个龙凤胎，家里人想趁着这机会，给他冲冲喜——自从田农桑在棉花生意上折了老本以后，就一直身体不好。精神更是一蹶不振。
于是合家大操大办孩子的满月酒，广散喜帖请下亲朋好友，田农桑看着家里人张罗，却只是苦笑——田家的败相是再什么也掩盖不了的，往年要是碰上这样的喜事儿，办的规模恐怕虽不如现在这么大，但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许多事情居然要家人亲自动手——为了减少日用开支，家里的下人，己是遣散大半了。
说话间三个人都到了客厅，杜怀仲一打量，己经有几位同行来了，大家又是相互打招呼，杜怀仲心想：“看来封建社会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嘛，起码同行间还有点兔死狐悲的同情心，要是搁到现代社会你试试。比方说比尔盖茨破产了，恐怕乔布斯开派对庆祝都来不及。”
说话间客人陆续来到，中间看到一人，上来打马蹄袖就行了个大礼，待他一抬头，田掌柜看到一张笑脸，惊奇的道：“润庭？你也来了？”
“院长家里有喜事儿，学生成不来吗？”董润庭拿出个大红包：“这是同学们凑的一点儿份子，不成敬意。”
田农桑慌忙摇手：“罢罢罢，我怎么能收你们的钱？”他却知道，学院里的学生，大都是工厂的织工、不第的秀才之流，像董润庭这种条件的己经是少见了，怎么能拿他们的钱呢？
两个人争执一番，最后田农桑推脱不下，终于收了，忙叫人捧过一匹上好的锦缎来，算是回礼。叫人先收在一旁。
等人都来的差不多了，田掌柜看着一屋子的熟面孔，盘算着哪些人来了哪些人没来，感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少平日里关系很好的人，自从他赔了本之后，却是从来不曾露面，有些平时里关系一般的人，却是不辞辛苦远道而来。
患难见真情啊！
待大家入了席，田农桑站起来，向大家深施一礼：“各位亲朋好友、同业的、不同业的弟兄们，杜某没出息，不走正道。赔光了祖上家业——这是我自做自受。却没想到就我现在这个样子，大伙仍是不嫌弃在下，在下……真是……真是没有想到。”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到后来己是言语哽咽。大伙忙是一番劝慰。这才止住悲声，席间大伙刻意不提生意，只说些贺喜的吉祥话，气氛这才渐渐热闹起来。
话说席间，众人吃酒、贺喜，家人抱了孩子出来给大伙瞧看，自然各少不了给孩子封红包礼品，不住的夸孩子好看等等，反正就是中国人酒桌那一套，从古自今是大同小异。
到后来，大伙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这边喝茶看戏，那边划拳行酒，曹材曹大少看了一会儿人们玩牌九，觉得无聊，瞅见杜江海一个人坐着，就走过来：“你怎么一个人呢？”
杜江海却是笑笑：“我这人啊，牌九骰子什么的都不会，我去干嘛啊！”
曹大少一听哈哈大笑：“通江宁谁不知道你杜胖子一肚子的机括消息儿？没想到你却不懂牌九。”
“曹少掌柜不信？”
“你杜江海说的话，”曹材换了幅正经面孔说，“曹某向来都信。对了——你怎么不出去和那帮人一起出去赏雪赏梅花？田掌柜种梅花可是江宁出了名的啊！”
杜江海一笑：“某怕冷。”
他却不是真的怕冷——可他能怎么说？他能说打从去年冬天失业潮那会儿起，我就不赏雪了？下雪天是你们有钱人、文化人吟诗行酒的好天气，却是穷苦人家要命天气？这场合我能说吗？
曹材一愣，然后打量了下他身上的布袍，点了点头。
“哎哟喂！杜院长！您在这儿呢！快点儿来拉兄弟一把！”说话间董润庭却跑过来，拖了两个人就走，“熊家老二太历害，兄弟我扛不住了！”
三人来到一处，却见一帮人围着一张大案子，那案子用花梨木雕成，四周有沿，中间凹下去一块平地，嵌着绿驼绒毡，案子的四个角和两个长边的中间，各有一孔，案子上散着几个花色球，这正是杜江海新造的西洋游戏，据杜江海说，洋名叫“斯诺克”，一时间在江宁的公子少年之间极是风行，大家嫌那洋名字绕口，直接叫“案球”。
三人进去，只见一个瘦高的公子哥，正趴在案子边儿上，用一根硬木长杆瞄着一枚白球，三人上前一看案子上球的花色，己知此局结果，只见那瘦高个手臂一动：“啪！”的一声，己把最后一枚黑球挑进底袋，众人轰然叫好，更有几个外围站的女眷，把目光不住的往那瘦高个身上扫。
杜江海知道，那个瘦子却就熊家的二公子，这两天一下雪，熊掌柜感了风寒，只好让二儿子代替他来给田家贺喜。
熊二公子赢了一局，极是得意，董润庭小声对杜江海说：“就是他，忒猖狂啦！连赢兄弟三场！院长您得替学生出口气好好灭灭他！”
杜江海一笑，这种富家子儿之间的无聊争斗他可不放在心上，正找算婉拒，却忽然间想到一事，立时变了主意，笑道：“平日里我是怎么教你的？都白学了么？”
“学生学艺不精，却是给院长丢脸了！”
听到董润庭这话，杜江海哈哈一笑，走上前来，从刚才败了那个人手中接进球杆儿，拱手向熊公子道：“熊二公子好球技，某不才，想领教领教如何？”
熊二公子一看，发话的是人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年青胖子，戴一幅水晶镜穿一身不起眼的葛布长袍，笑眯眯的对他说话，他却没见过杜江海，点点头也不问对方姓名说说：“成啊，赌多少？”
杜江海知道他们每局是有赌银子的，仍是笑咪咪的，从袖子里掏出个物件来，放在案子沿上：“赌银子多没劲？咱们赌这个如何？”众人看去，却是一只匣子，那匣子四四方方，通体用一块翡翠雕成，上面用金丝和宝石镶着精美的花纹，非常的漂亮，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熊二公子看看那匣子，一下子傻了眼，看起来这是一名贵的玩物，可它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啊！值多少钱更不知道，那怎么赌？可他也不能开口问啊，说自己没见过，不知道您这是什么玩艺儿，那他以后还用不用在江宁混了？
董润庭和曹材平日里和杠江海走的比较近，一看只下都乐了——要不是为了看熊二公子的笑话，俩人立马就要笑出来。
那杜江海拿出来的翡翠嵌金丝纹匣子上，明摆着用一粒粒红宝石嵌出来一朵蓼花！
江宁人没有不知道五洲杜大爷自己生活检朴，但对红蓼姑娘是极舍的花钱的。那盒子的主人一望可知，虽说这翡翠盒子价值也算不菲，但里面装的只怕不是香皂也是脂粉一类。和杜江海赌一个肥皂盒，这要是传出去，熊二公子的脸可就丢大了！曹材在心里想。
其实和曹材想的差不多，那匣子的确是杜江海打算送给红蓼的，但里面装的却不是肥皂，而是一套盘簧机括——诸位看官不必担心，那不是什么暴雨梨花针之类的暗器，只是个八音盒而己，只要一打开盖子，预先上好了劲儿的盘簧发条就会驱动齿轮，奏出一段回旋往复的音乐来。
这本是杜江海托研究院里的名匠精心打造的，何况又是私下送人的，自然没人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今天工匠刚把八音盒造好了给他，他又是从学院直接过来的田家，是以一直带在身上。
“就赌‘这玩艺儿’啊？”熊二公子拉长了声音说，那口气好像他天天能见到这玩艺似的。
“怎么着，不敢啊？”董润庭在一边煽风点火。
“谁说不敢了！”他脖子一梗，“赌就赌！来来来，摇筛子开局！”
“慢！那您下什么注啊？”杜江海仍是笑眯眯的问。
熊二公子又慌了——他根本不知道那个‘这玩艺儿’值多少钱，怎么下注啊？说多了说少了都是丢人啊？饶是他还不算太笨，急中生智说：“本少爷今儿身上没带什么银子，你说吧，赌多少，输了上我家拿！”
“呵呵，我也不要你的银子，我听说熊二掌柜新开了间绵织厂？那你就出一百匹棉布就是了。”
熊二公子却是一楞——这个家伙，因为怕和他哥哥分家产时吃亏，用家里的钱和外人合建了一家绵织厂，这么傻的事儿也就他这号人才能干的出来。他本以为这事他做的滴水不露，没外人知道，现在听杜江海一提起来，却是吃了一惊——其实江宁现在就剩那么几家织厂，再说栖凤轩二楼那帮子老狐狸什么事打听不到？亏得他爹这几天身体欠安没上栖凤轩和厂子里去，若是知道了此事，只怕熊二公子现在一条腿也断了。更别提在这儿打球了。
熊二公子有点出汗了，可无论如何，这脸不能拉下，他笑一声：“值什么，要是我输了，我差人送运去便是。”说着便叫人把筛子拿过来，两人一掷，却是熊二公子先行，他颇为得意的把梳的整整齐齐的大辫子往脖子里一盘，接过下人送上来的球杆“啪！”的一杆挑开了球。
“棉纺业规模超过丝织业，这一点儿现是是凭谁都能看的到的，”，在这边斗气赌球的时侯，那别扎了一堆的人在谈生意，张董事长正在说话：“据我估计，三年之后，江宁棉纺业将超过现在丝织业的光景。五年之后，天下衣裳自江宁出！”
“杭州、苏州那帮人早就看到这点儿了，他们的绵纺织机数量比我们的要多！”另一个织厂老板说。
“话是不错，但兄弟以为，万事还是要以稳妥为上策，几个月前‘棉灾’的情形，犹在眼前啊！”
“怕什么！岂不闻‘胜败乃兵家常事’，全天下谁人是光着腚子走路的？既然有人要穿衣服，那这么意就能做！有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生意郑某是做定了！”一个姓郑的掌柜倒是非常的乐观。
“不错，三五年之内，棉纺生意大有可为——当然，这个钱也不会那么好赚，”杜怀仲笑笑说，“不过三五年之后，考虑到市场需求的影响，棉花的种植面积会比现在增加好几倍——甚至有可能影响到粮食产量，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形，只怕会惊动官府插手，那时一定会对市场造成冲击。”
众人均点点头，张董事长说：“杜掌柜深谋远虑，这些事却不能不早做打算。”
众人又谈论了一会儿生意，却听得那边轰然一阵喝彩，却是杜江海漂漂亮亮的完胜熊二公子，他仍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熊二公子却如同斗败了的蟋蟀一样，强笑道：“阁下好技艺，这一百匹棉布，改日自会送到府上，敢问阁下台甫哪里？”一面在心里把的江宁案球高手的名字过了一遍儿，没一个相符的。这个胖子到底谁呀。
却见杜江海笑着说：“一半送到下关江宁纺织工人工会、一半送到天妃慈悲基金会就行了，就说是你熊二少爷做慈善的，保准通江宁城交口称赞你熊二少爷仁义。”
熊二公子却是一楞，一百匹棉布不是小数，他输得相当心疼，却仍是不明白这人倒底是谁，正在这时却听见董润庭说：“怎么样，我就说我们院长赢定了！”
“自然，就冲着他老婆的肥皂盒，他杜江海也决计不敢输的！”曹材打趣道。
院长？杜江海！这案球不就是他杜江海带头玩起来的的吗！罢罢罢！这叫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爷爷门口玩斧子，我跟他比什么案球！
曹材冷笑着看那熊家二小子的晦气神情，唉！熊老头子一生英雄，偏偏两个儿子都不争气，大儿子是草包一个，还吸上了大烟，二儿子更是个败家子儿，——熊家是迟早要败了。田家己经彻底淡出纺织业。那这么一来，江宁的纺织业里，算算也就是曹家和联合两家的天下了。
他笑呵呵的对杜江海说到：“江海兄果然一片慈悲心肠，叫曹某敬佩不己——这样吧，正好敝家仓里还有几十石陈米，也叫下人一并送到工会和天妃宫里好了。”
杜江海转过头，一躬到地：“曹老板的恩情，杜某在此替江宁的饥寒百姓谢过了！”
“不敢当，不敢当，”曹材忙把杜江海扶起来，“走，咱们看戏去，来啊，给我点一出‘楚汉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