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狮子山麓的五洲纺织工业研究院,环境清雅秀丽,一身葛布长袍的杜江海走在路上,不时有学生向他打着招呼,一会儿对面走来一人,穿着大蓝缎子绣金富贵字长袍、葛色缎子面马褂,一张富贵公子的面相,手里还提了架黄鹂笼子,一付闲散逛街的样子——五洲研究院允许旁听,有一些社会各阶层的市民没事儿也会来听两节课,所以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出现在校园里是一点儿都不奇怪,那人走到杜江海面前,躬身施了一礼:“院长好。”
“原来是董研究,您好您好。”杜江海认出他来,五洲研究院里的人称呼各有不同,听课的正式学生和旁听者一律称为同学,授课的先生称之为教授,若是学生学有所成,通过了考试,称学士,而留在学校研究学问的,称之为研究,待研究出了成果,在众教授面前做过报告,通过答辩,称之为硕士,其中成果斐然,颇有建树者,称博学,这位公子哥样的人物,杜江海认识,他叫董润庭,是农桑研究院的一名研究,“怎么?上农桑院听课去还是搞研究去?”
这个董润庭是汉军旗下人,家里条件不错,整日里招猫逗狗,提笼架鸟的满街溜达,自从有一次闲来,到五洲研究院听了回课,觉得新鲜,就经常来旁听,渐渐的和大伙都熟了,他手也极巧,侍弄园艺花草,颇有几分手段,就跟了农桑研究院的田农桑院长做项目,所以杜江海称他为董研究。
“今天我们田院讲数学,忒没劲,我去机械院看他们的机器去。”董润庭说。杜江海知道农桑研究院的学生们为了避讳院长的名字,平日都自称“田院”的。
董润庭却是正好有事儿要问杜江海,正巧碰上了,就问道:“院长,学生有一事,正想请教院长。”
“说来听听?”
董润庭说:“前几日听院长讲课,讲到遗传,先生说的那个豌豆试验,学生就琢磨开了——您说用豌豆可以,那换成别的——比如兰花行不行?”
杜江海哈哈大笑:“你呀你呀!你怕是想起自己家种的那几十盆兰花了吧。”
董润庭不好意思起来,他确实有个私心,他种的兰花在江宁也是有名的,但却称不上是第一把好手,那天听了杜江海讲用豌豆做遗传实验,突然想到——如果这把一招用到兰花上,我不是就能培育出来全天下独一无二,只有我董润庭一人才有的兰花了吗?
杜江海却道:“没关系!这是好事儿!说明你脑筋动的快,这叫‘学以致用’。我们研究院就是要发扬这种精神。”
“好一个‘学以致用’!”却听得一人说话,却是李阙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他也是五洲研究院的常客,偶而也讲讲课,这些天和约瑟夫神父走的很近,在跟他学拉丁语。他走过来说:“江海这个‘学以致用’讲的很好嘛。”
杜江海却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的书:“这本《新工具论》你看完了?”原来他拿的正是杜江海和约瑟夫两人合作翻译过来的英国大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的巨著——《新工具论》,培根因此书被称为黑暗中世纪里的灯塔,正是这部书为科学发展指明了道路,提供了方法,在科学史上zhan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李阙点点头:“果然是好书,一开始你说这是给工匠们做活看的书,我一看哪里是这么回事?这分明是给天下读书人辨是非、明黑白的书!”他把书递给董润庭,“你要做实验,不妨好好读一读这本书。”董润庭忙接过来。
“你想用兰花来做实验的想法很好,不过要注意几点:一是兰花不是豌豆,不能生搬硬套;二是实验时间会比较长,要花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功;第三要仔细观察各种现象;第四,所有的实验都有成功也有失败,也许费尽心机到头来却一无所获;要了解这些困难,然后再决定怎么做。”杜江海认真的叮嘱董润庭道。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各自告辞,杜江海随口问了一句:“这几天怎么没看见你们田院长?”
“您不知道啊?田院长差点从栖凤轩楼上跳下去!”董润庭说。
“什么?”杜江海和李阙却是大吃一惊。
“田院长炒棉花炒赔了呗,只怕这回连家底子都要赔进去了!”董润庭说,他的小道消息一向灵通。
原来,这年秋天的棉花市场出了大事——头几天和当初的茧市一样,棉价疯狂的上涨,就在田掌柜一干人等拼命做多,轮番买进,等着大发一笔横财之时,棉价却一夜之间突然跳水,众人还来不及抛售脱手,就己经被套牢,许多人头一天还是腰缠万贯,一觉醒来却己经一无所有,甚至负债累累。
董润庭把这些情况向二人如此这般的说明——其实他也只是听来的传闻,棉花生意,他也是个外行。
“要说我们田院长,对蚕桑那是顶内行的,可这棉花他就不是很那个了,偏要火炭盆里捞银子去赌这一铺,好嘛,这下你看!”董润庭摇着脑袋说。
“我看不是这个缘故,”李阙却有不同看法,“棉花的产量可比丝茧大多了,只是丝织要靠织户,每年蚕农所产的茧子如不卖掉,留在手里形同废物,而棉花大部分都被农民留在自家做纺织之用——所以看上去,棉花的产量没多高——现在他们这些投机客把棉价炒的这么高,老百姓见棉价高,卖掉棉花颇有利可图,于是大量棉花源源不断涌入市场,远远超过了绵纺业的需求不说,投机客的资金也终于支撑不住断裂,免不得兵败如山倒,一溃千里了。”
“果然是琼玉看的透澈!”杜江海对李阙佩服的五体投地,心想你就是大清朝的朗咸平啊!你不去上财经节目简直白瞎材料了!
仨人又聊了几句,董润庭告辞了,李阙突然叹了口气,对杜江海说:“江海兄真乃当世之公输般也!拜你的机括所赐,自古以来男耕女织的情形,将不复见矣!”
杜江海不置可否,却说:“咱俩许久没下过棋了吧,琼玉可有雅兴手谈一局?”
“正有此意。”
同时,栖凤轩。
却说栖凤轩扩建完成了。新落成的栖凤轩分为左、中、右三座楼,之间廊桥飞架,相互贯通;左边的老楼,仍是“栖凤轩俱乐部”的阵地,中间最大的主楼,一楼的大厅用来举行大规模的商业活动,二楼三楼则是商业裁判所的地盘,右边那座楼,则是交易市场,一楼是期货市场,二楼是股票市场,从此“栖凤轩”成了经济活动的代名词,后来的“栖凤轩指数”也成了经济走向的晴雨表。
栖凤轩己经成为了一个地名,至于原来的地名反而被人忘记了;为了给商业活动提供资金,一家家的钱庄票号,也在栖凤轩附近开了起来,以致于后来这条不长也不宽的弄堂里,集中了天下最密集的金融机构:银行、保险公司、基金会……,栖凤轩三个字的含义,就是无尽的金钱和权势的同意词。
“田掌柜的情形如何?”杜怀仲问。
“昨晚我把他送回府上,亲眼见他吐了血,己请大夫瞧过了。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张董事长说。
“投机取巧!”熊掌柜说,“守着那份家业,安安生生做生意多好——贪心哪!”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大家做生意,图的本来不过是个‘利’字罢了。”杜怀仲却说。
熊掌柜一瞪眼:“那也要看什么银子能拿,什么银子不能拿,这下倒好,瞧瞧这帮人——光是昨天就有两个跳了秦淮河!”
张董事长点点头:“熊老掌柜说的对,这个钱还是不挣为好。”大家都纷纷点头,前几天的事儿大家是心有余悸,多少人一下子清家荡产?刚扩建不久的栖凤轩一下子变的愁云惨淡,那右楼满地的棉花报价单和碎茶具想想都让人心有余悸,更别提在座的也有不少在那场豪赌中损失惨重——己经有两张椅子被撤下去了。
众人议论纷纷:“江岸码头上,一船一船的棉花还在到岸——只怕给全江宁的人都换件新衣裳也用不完。”
“可不是?听说己经影响到今秋的漕运了,漕运衙门在运河上设了卡子,逮住一船烧一船!”
“那帮家伙们甚至把吕宋的棉花都运来了!”
“吕宋产棉花吗?”杜怀仲却不知这个,“我还以为吕宋只产烟叶子呢。”
“谁知道是哪儿的,只说是从吕宋来的——反正是海外的。”那个掌柜说,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
“说起烟叶子,吕宋产的也不算什么,广东也有产。”
“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吧,还是吕宋产的烟叶更有味一些。”在座的有几支大烟枪,一谈起烟叶子兴高采烈。
马上就有人不屑了:“算什嘛啊!要说,还是俺们老家的辫子烟有劲!”得!这位爷准是一旗人。
又有人笑了:“关东烟嘛,劲儿太冲,您试试我这个,云南捎过来的——我爷爷当年平三藩时,在云南那边结下的亲家。年年来回走动。”
众人品评烟草的时侯,张董事长却没听进去——他不抽烟啊!他老觉得在丝织厂这种地方抽烟容易引发火灾——所以不光他不抽,还严禁所有手下人抽烟。
他这会儿低着头在想事——他把那句“给全江宁的人都换件新衣裳也用不完。”放在心里反复的想——这回的确,棉花的产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比丝茧的产量大多了,这么多的棉花,给全江宁人做衣裳肯定是用不完——但全天下不止是江宁人,而是人人都要穿衣裳啊!穿的起绫罗绸缎的,毕竟是少数,绝大部分人穿的,还都是布衣!
这些棉花对江宁城来说、对江宁现在的绵织厂的产能来说,的确是太多了,但放到整个天下,却一点都不多!
他顺着自己的思想一直想下去,最终得出了结论:“绵纺业市场绝对比丝织业大,纺织业的前景不在丝织而在棉纺棉织!”
他一抬头,却正好与曹大少的目光相碰,就那么一瞬间,俩人马上错开了。
他扭头去看杜怀仲,却听见他正和人们谈论着西南的情形。
“我听说云贵一带的苗人,有蜡染、扎染工艺,用靛蓝做颜料,染出的花布很漂亮,可有此事?”
“这却不大清楚,”那个吸云南烟草的人说,张二哥认的,那也是个旗人,叫岱应,家里却是开着一间颇具规模的南北干货行,“只是那边的苗蛮们,得确是有穿蓝花布衣裳的。”
张董事长一听话题又回到了棉纺上,忙支起耳朵认真的听。
“西南边如果种棉花烟草行不行?是否有利可图?”杜怀仲问。
岱掌柜眼睛一亮:“杜二爷有意做这生意?”
“我只是打听打听,做不做的,还不一定。不过绵纺织业要发展的话,有两样事物一定要注重:一是棉花,二是印染技术,这个必须多加关注才行。”
“我也是个外行。”岱应笑道,“不过我确有亲戚在云南的,我们两家之间,也时常有往来走去,到时侯我帮你问问。”
“烦劳岱掌柜了。”
“哪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