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瞧出了染袖的心事,毓盏面颊微热,嘟囔了句:“皇姐想看,大不了毓盏再穿一次......”
柳眉有微微一蹙的迹象,染袖淡瞥了她一眼,唇瓣微启:“这话是能胡乱说的吗?”单是放在平民百姓家里,恐也是会有场风暴,又何况是这深宫内苑,堂堂公主不仅丢了颜面,被人轻贱去了也是常事。
祸从口出,不可不顾。
“你们和乐幸安康才最重要,皇姐也不过随口罢了,”语锋一转,仿佛轻喃般的低语,染袖银色的眸子有片刻的敛回流转,“若是用精美绝伦的华服来掩饰最深层的疮痍......才是可悲可怜哪......”
生在皇家,可以拥有上等的珍馐,上等的衣饰,上等的仆役......一切哪怕你想得到的上等生活享受,但是,却无法拥有一个自由的自己。锦衣华服,那是皇家人掩盖悲欢苦乐的面具,哪怕是赤红艳丽的嫁衣,也是血泪染成。
毓盏心底有片刻的滞愣,明明听起来嘲讽颇甚的字句,何以出自皇姐的口中却是如此轻柔,仿佛初春的柳絮,轻忽无物便飘走了,徒留给人一地的迷惘。流动的阴韵光点洒在染袖那玉瓷般细腻的脸上,这一次,毓盏毫未犹疑,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确实存在,且一直存在。
“呀,”轻呼倏地溢出唇畔,染袖侧眸一笑,眼底有明显的惋惜,“全顾着与你说话,墨落了都未知觉。”
毓盏无意识地往前凑去,脑中蓦地一顿,满满的惊艳。只瞧那棉白的纸上,端端的一只雏凤,自赤焰灼烧中振翅而出,鳞羽间洒落的金黄光点灿烂夺目,轻易让人模糊了现实与画境的区别。
只是,方才平白的那一点赤墨,恰巧落在了白色空白区域,突兀而明显。
“不能补救了吗?”努了努小嘴,毓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好可惜啊。
抬眸凝了她半晌,银眸仿佛平静的溪流,不见波澜。染袖执笔的腕轻转,触及纸面,仿佛能感觉的到纸笔相接之处的柔软触感,几笔间赤色墨料铺染于纸面,掩去了原来的不完美。
“皇姐的丹青不愧是天下一绝,”眼见那突兀的一点败笔几下化作了雏凤身下的一簇火焰,毓盏忍不住叫好。
静静地凝着纸面恍若出神,玉瓷般的面容含着似有若无的浅浅笑意,平稳的有些冷然。
“皇姐,这幅丹青送我可好?”满脸的赞叹不舍之情,毓盏明媚的嗓音带了撒娇的意味。
瞅了她一眼,染袖放下笔,眉眼间有拂柳般的纤细柔美,“这幅不好,下次皇姐送你幅更好的。”
“我觉着挺好的,”不解地咕哝两句,毓盏仔细地又瞅了瞅那雏凤。
“喜欢凤吗?”银色的眸扬起,因着洒落的光微微眯起,玉瓷般的脸庞整个清晰了起来,精致绝伦。
似是思量了片刻,毓盏迷惑地轻语:“也不是特喜欢,只是觉着让人移不开眼睛......”字句似乎有些贫乏,毓盏不觉指间绕上了垂落的发丝,心里的感觉还是没办法完整的表达。
“这凤凰浴火,灼灼重生,”轻缓起身,染袖摆了摆衣袖,赤红血色衣裙上的银丝绣纹流动摇摆,竟勾勒出凤凰振翅的图景,“为的可是......舞于九天之上......”
凝着染袖的侧脸愣愣出神,毓盏心底仿佛被重重地一击。不明白,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对皇姐,她始终处在一种隔纱看人的状态,始终还是不曾明晰。明明看起来一直是那么纤弱柔美,却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惊心动魄的美丽,强烈到仿佛璀璨甚过日月,不容人忽视的存在。
就一如她初见那丹青时的感觉,仿佛被抽掉了空气,美到了赤焰灼烧的色度、强度,璀璨耀眼无以复加。然而她那常在唇畔的浅浅笑意却又是那么轻和温柔。
如此极至的矛盾,是以不懂,一直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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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了?”停滞画间的目光摇曳了下,声柔无波,如扇的精致羽睫在银色的眸子上轻轻扑动,染袖浅浅地微笑。
“可不是,和安将军一同回去的,”刚刚回来的丝箩在一旁蹲坐下,如常地摆弄起血玉茶盏,顿时一缕缕蜿蜒迷朦的雾气升腾而起,“依奴婢看啊,小公主许是动了真心了。”
不置可否,染袖仅是淡淡地笑着,白皙精致的五官在赤红衣衫的映衬下愈显纤弱秀丽。
“公主,茶好了,”西曙国进贡的血玉盏,内盛莹透碧绿的茶液,几片成簇的叶瓣漂浮打转,伴着升腾袅袅的雾气散发着似浅却浓的清香。这盏配这茶,多年来一如是,早已成了习惯,即便在这酷日当空的盛夏也不曾改变,“小心烫口。”话一出口,丝箩不免暗自一笑,这话似乎也是自公主有了这习惯后一直说到现在,已不知重复多少次了。
“烫?”银色的眸子染出一片让人迷惘的色彩,轻啜一口,粉嫩的菱唇流溢出满足的笑容,“不,这温度正好。”
闻言,丝箩正收拾的双手一滞,这话她问了多年,而公主的这般回答,却是头遭。然未及她多想,思绪便被截断。
“公主,”来人明眸皓齿,如瀑的黑亮长发绾成垂云髻,仅以两玳瑁簪饰之,一身霞色绣衫衬得身姿越发娇俏,正是慕容染袖另一近侍,流镜。
瞧了眼渐暗的天色,染袖轻道:“不是说明儿个回来即可?”
暗自吐了吐舌头,流镜在丝箩一旁坐下,解释道:“公主体恤奴婢,可活儿是不可落下的,再者父亲也说了,要奴婢好好侍奉公主,今儿见着一面,已是心满意足了。”当时远去皇陵,作为公主的近侍自是同去,而父亲在膳食司做活,父女分别三年,这会儿刚回皇城,公主便谴她探视,实是少有的殊荣,一天早已足够了。
了然地啜一口热茶,染袖眼神朝台上的丹青一瞥:“回来的也巧,这画依旧处理罢。”
流镜拿起画卷端详起来,公主对丹青苛刻的要求她自是清楚,只是:“奴婢瞧不出这画有何瑕疵,为何......”
拢了拢未加修饰的散发,染袖浅浅而笑:“表面的瑕疵被掩盖去了,不代表内在的瑕疵也一并被抹了去。看见的不一定就是真实,同样,看不见的并不代表着没有。”
收起画卷,流镜多瞅了染袖几眼,依然是一派纤弱柔美的模样,几乎全身周遭都寻不到一丝刚硬的痕迹,可就是这样宁和纤柔的人,所言却总莫名地让人无从拒绝反驳。
自若地对上流镜迷惑般的凝探,染袖神色未有多大起伏,淡笑浅语:“传晚膳吧。”
望着流镜远去的身影,染袖眸下一转,漾起一抹清波,低语:“把那东西准备好。”
略一愣,丝箩应道:“是。”
“公主今晚去?”起身才不过两步,丝箩迟疑地回首,似乎比预期的早了些。
柔柔一笑,染袖微一侧首,那银色的眸里染出一片近乎强烈的璀璨色度:“礼物礼物,若不送人何以称得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