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旁边似乎有人讨价还价的声音，便凑过去看。只见是一个胡商，正在卖异域的物品。有印度的亚麻布，西域风情的暗色衣裙，风格豪迈，插着羽毛的美丽帽子，还有各种牛角、骨制的小饰品。甚至还有一个白生生的完整的动物头骨，却一点也不觉得森然，反倒是神秘高雅。
洛玉知道我一向喜欢做些新奇的打扮，便拉着我：“姐姐弄一套西域的衣服穿着一定比长安城里那些卖酒的胡姬还要好看。”
我知道她向来嘴甜，也不和她谦虚，直接奔向那个摊子。伊溱见了也欢喜，吵着要和我两个人回去扮胡姬玩儿。两个人在摊子上挑挑拣拣，不多时就选了一大堆东西。付过钱，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骆驼头骨，又忍不住叫道：“等等，那个，我也要了！多少钱？”
买东西的胡商见我刚刚买了一大堆东西，便笑着说：“既然姑娘喜欢，这个就送给你了。”
我道了谢，欢天喜地地继续向前走。泽杨替伊溱拿了东西，见我手里东西也太多，索性苦着脸对我说：“你的也拿过来吧……”
洛玉抿嘴一笑：“看来下次我上街也得叫上泽杨公子。”
前面有几个人一面吵吵嚷嚷的一面走，几乎堵住了路。我们反正不急，就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不提防，他们嘴里竟然冒出了“雒阳王”的字样。我一惊，跟在他们后面凝神细听，却也没听出个端倪来。
又过了一时，仿佛从旁边的什么嘴里又冒出这样的字眼来。我停住脚步：“你们有没有听见人老在说着什么雒阳王的话？”
“我刚刚好像听见了，不过我还以为是我无意想到了，耳鸣呢……”伊溱说。
正巧听见旁边真有一个人嘴里又清晰地冒出这三个字。我走过去，礼貌地笑着问道：“这位大哥可是在说雒阳王？小女子初来乍到，怎么一路上尽听见人说他了，究竟是怎么了？”
他不回答，随手一指官墙上：“那边就有告示，小姐可以自己去看。”
我不由分说跑去一看，果然有一张官府贴的告示。
告示上打了很多很多官腔，写得很长，我只大略扫了一眼，就明白了大意。
白底黑字，给了我重重一击。
雒阳王妃高氏，因在宅内行巫蛊之事，赐死；因其父兄护驾有功，且并不知其事，免除一死，停职一年以示处分；家丁奴婢数十人知情不报，皆处死。
我大大地受了一个惊吓。伊溱用胳膊肘捅捅我，轻轻说道：“楚铉这样也太狠了吧？他那次来，说了这事他不会就这么放过她的。可是……”
我摇摇头。
这不可能是楚铉做的。楚铉做事没那么大的手笔，而且也不至于如此狠辣。一下子就是好几十口人，这不是一般的狠，王妃对我也不过是趁我一人出去的时候灭口，可是这一下却是要对她赶尽杀绝。这其中到底是怎样的，我并不知晓。但是照王妃的行事方式，不是家族之间的利益争斗，那就是女人们的争宠。后者好说，但如果是前者，事情恐怕也不是一个巫蛊那么简单了。当年汉武帝卫皇后就是因为巫蛊之事获罪，卫氏一族从此败落。由此打开了先例，自汉朝起，巫蛊之事的后果就是非常严重的，一旦发现，严惩不贷。隋唐时期更是朝廷立法，有巫蛊之事，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都是死罪。甚至是宁愿造成冤假错案，也不会放过肇事者。
我心里担心楚铉，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你也不用想那么多了，你既然帮不了他，想也是白想。”泽杨拍拍我肩膀说。
我想想也是，深吸了口气，离开了那纸告示。吉人自有天相，这都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至于这个报应究竟是人为的还是天意，何必管它呢！
当然，我没有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现在这样了你高兴吗？”洛玉忽然问。
“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不管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真有其事还是冤枉的，都没有什么区别。她既然在这个漩涡里，要努力往上爬，那么就应该承担这个后果了。我甚至觉得她很可怜，所以我已经不恨她了。再怎么惩罚她，我所受的伤害也不会消失，我对楚铉的感情更不会改变。这些事情，都会过去的。”我轻轻地摇摇头。
一阵冷风吹过来，我肺内一紧，抚着胸口用力咳起来。洛玉忙急着拍我的背使我安定下来。等我气儿顺了，才笑道：“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何必又自寻不开心呢！走，我们去那边看看吧，那边有卖面具的了！”
我忽然想起去年的中秋节，也是这样熙熙攘攘的热闹中，遇见我的沙漏。为什么每次的热闹，都是这样的草草收场？我是在大唐的盛世，在繁华的洛阳遇见了我今生的宿命，遇见了一群相濡以沫的人，难道，也是要注定凄凉地收场？
我心里莫名地悲哀起来，笑容都成了一种应景。
泽杨看出了我的郁闷，低头对伊溱说：“桃卓好像累了，要不咱们早点回去吧？”
伊溱点头：“恩，好吧，不过你先买冰糖葫芦给我吃啊！”
泽杨笑着拍拍她的头，转身见路边果然有卖冰糖葫芦的，便给我们三个一人拿了一支。才吃了一口，便听伊溱叫起来：“这是什么嘛，有虫子！”
我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哎呀瞧你，什么虫子，那不是黑芝麻嘛！”
泽杨也笑：“人家卖冰糖葫芦的老大爷还在那呢，你说人家的东西有虫子，也不怕……”
话音未落，却见伊溱捂着胸口在一旁干呕起来。洛玉忙顺势扶住她，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顺气。
“你怎么了？”我也急了。伊溱一向胃口好得不得了，最近似乎一直胃口不怎么样，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反胃了。
“凌霄没来，要不我们到医馆瞧瞧去……”
伊溱已经好些了，站起来，颇有些异样的神色：“我没事了，咱们……早点回去吧。”
“好，咱们回去休息。”泽杨点点头，似乎并不担心她。我有点纳闷：泽杨一向对她百般关爱的，怎么这回……
我回头一看洛玉，四目相对，洛玉忽然就笑起来。
我这才明白了原委，喜从心生：“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就不告诉我一个呢！恭喜妹夫，恭喜妹妹！”
伊溱的脸顿时红得像个苹果，别有一般妩媚。泽杨宠溺地望着她，一面替她掠去额上的乱发，脸上笑开了花：“你又没问我，怎么告诉你嘛！”
回到家里，我便急着配好了安胎养血的药要洛玉教我煲汤，一定要亲自煲汤给伊溱喝。洛玉笑我：“现在妹妹有孩子了，你就急成这样，什么都恨不得亲自动手。要是以后你自己有孩子了该什么样，怕是孩子还没生出来就急着想抱孙子了！”
“好会嚼舌头噢，等以后你有孩子了，我一定给你家孩子做十套桃娘子衣服！”我朝她扮个鬼脸，端着汤碗去看伊溱了。
伊溱躺着休息，却并没有睡，泽杨坐在床边和她说话儿。
“等孩子生下来，你身体好了，咱们就离开这里吧，咱们去浪迹天涯好不好？我也不要管家里的生意啊事务了，都交给我弟去办，反正我爹也很器重他。”
“那当然好，我们可以到很多地方去的。你说，他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要是男孩，你就教他学武功，教他们练剑，还要教他们兵法，不要让他被别人欺负。要是女孩啊，那我就教她弹琴，教她刺绣，还可以教她唱歌教她跳舞，要让她变成世界上最幸福最美好的女孩子，让公主都羡慕她……”
“对啊，我就喜欢女孩子啊，不过到时候我对女儿好了你可不能吃醋啊……”
“我才没那么小气呢！对了，你说我们到哪里去呢，我们去看海好不好，可以捡好多的贝壳。听说海边的贝壳可好看了，五彩斑斓的。我们可以拿贝壳给孩子做项链。我们在沙滩上堆宫殿好不好，让小海龟在我们堆的宫殿里爬来爬去……”
“我们可以在海边搭个小木屋啊，我们住在里面，让海鸟做我们的朋友，每天听潮起潮落，或者和渔夫一起打渔……”
“我可不会做饭啊，这个艰巨的任务还得交给你……”
“好好好，遵命……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哎呀，那我们在海边住多长时间呢，我还想去森林里住呢！”
“反正我们有一辈子时间嘛，去哪里还不行呢！我们可以先去海边，在海边住够了就去森林里住，反正想去哪里都行，你说是不是？傻丫头……”
“要有很多的树很大的草地，还有溪水……要不我们找一棵大树吧，在树上搭个房子住，和森林里的老虎啊猴子什么的做朋友，我们采野果子吃，还可以在小溪里抓鱼……”伊溱说着忽然叫起来：“我是不是还没吃饭啊？哎呀，我都饿了……”
我站在门口出了一会神了，这时听见了，忙推门走进来：“刚好吃的就来了，你还真会挑时间饿。”
我把托盘放在桌上，泽杨忙端起碗：“我来喂她吧。”
我抿嘴一笑，走了出去。
有些东西太过美好，美好得叫人忍不住心痛。
“洛玉，你和梓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
洛玉的笑容有些惨淡：“姐姐就不要为我费心了，我们没事的。”
“我可不是说有没有事什么的，我是说啊，洛玉，现在木槿都已经……你到底喜欢梓枫吗？”
洛玉背过身去。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感觉到了她的郁闷。
“我喜欢不喜欢他又有什么用，我们根本就不能在一起的。”她忽然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喜欢也不能在一起呢，他那么喜欢你，他甚至不会在乎你的身份地位，只要你也喜欢他……”
“我不喜欢梓枫，一点都不喜欢。姐姐，现在你满意吗？”她忽然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不信。”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啊。姐姐，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上长安去待选。”
“待选？你怎么能去待选……”
“有什么不可以，举国上下年满十四周岁的未婚女子都是可以去的，这是天子亲自颁布的诏书。”
“可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各地的采女都是要经过地方官的亲自甄选，才学容貌一流者才可以向州官呈报。这都是小事。我在洛阳的几年，也算是结交了些人，只要我想往上爬，就一定有能力把自己送到天子面前。”她淡淡一笑。
“你真的想把自己送到那个……去处？”
“其实入宫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姐姐，你不适合宫廷的生活，可是我却必须去。我自有我的理由，姐姐，请你也不要劝我，我决心已定。至于我为什么要去，以后，也许我会告诉你的。不过现在我不想说出来，姐姐，你能理解吗？”
也许就像我不想说我的身份，不愿意去想过去的事情。我轻轻点了点头。
“那……梓枫知道这件事吗？”
“我……我已经跟他说了。所以他这段时间才也躲着我……”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去长安？”
“大概四五月间才开始甄选吧。我二月末动身去长安就来得及。”她淡淡地笑，似乎那一切只是一个既定的棋局，她需要做的，只是按照事先安排的去做。
洛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决定要入宫，那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多少如花的容颜在那里默默地凋零，寂寞终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