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刺来的时候我没有躲避,而是闭上眼睛,把瓶子里的最后一些药粉用力撒出去。
并没有钻心的疼痛袭来。难道死亡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迅速到连疼痛都大可不必了?现在我究竟是一具躯体,还是一个灵魂?
我睁开眼睛。
剑刃在离我的胸口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持刀的人干脆已经倒在了地上。
红花鬼见愁的药效这么大,让他们连杀死我的能力都没有了?
“桃卓。”一个人走过来。
“不,你先别过来,这地上有毒!”我幡然醒悟:我没死,是他救了我!
地面上的秋草已经迅速枯萎成一个惨白的怪圈。
是梓枫。
我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跳出这个怪圈,然后软软地倒在地上。我感到我的思维在流失,感到一阵疲惫,只想睡过去。
“你不要闭上眼睛,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梓枫抱住我的身子,这才注意到我身上的伤口,忙问:“你可带了止血的药没有?”
我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摸出一个小纸包。
他接过,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撩起我的袖子,把纸包里的粉末往我伤口上敷。肩上和腿上的伤口都很深,他干脆扯下我被划得七零八落的上褥裹了伤口。
我用力睁大双眼,轻轻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曾经带着木槿到这里来打兔子,因为她很喜欢这里,所以我就把她葬在这里了。”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谢谢你救了我……”
我感到自己的声音也很飘渺,像是要飞往一个遥远而美丽的国度。
“你看着我,我问你,你又招惹了什么人了,五个带武器的对付你手无寸铁,他们分明是要置你于死地啊!”
“我知道,他们就是要置我于死地。雒阳王妃要杀我。”
“王妃杀你做什么?”
“我不记得有没有和你提过了……我爱的那个人……楚铉,他就是很得当今天子宠爱的雒阳王……”我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自嘲:“可惜王妃并不知道我会用毒……不然,她会派更多的高手,甚至在刀剑上啐毒……那样的话我可真是在劫难逃了……”
“这里离苏州城有十几里路,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是回去恐怕很危险。我先带你到山野人家休息一下,找人去通知他们,好吗?”
我点点头。梓枫抱起我循着远处的灯火走去。我知道自己原本血虚,现在又是失血过多,一旦睡过去很可能就再也醒不来。我望着点点的星光,轻轻地哼起了《诗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窕纠兮,劳心俏兮。
轻轻的,我像是看见了楚铉从远处走来。楚铉,我还不能死,因为我还没和你一起看日出呢。楚铉,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难过的,对吗?
我不死,我不死。
那几乎是我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夜晚。梓枫带我在一个农户家住下,称夜行遇见了强盗。他想去告诉洛玉他们,同时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那里,只好求了农户家的儿子去告诉他们,叫他们过来。因为我,几乎所有人都是彻夜未眠。
凌霄早就备好了药带了过来,替我处理好了伤口,又忙叫农户给炖了汤药来。折腾了一夜,我几乎是新伤旧病一并发了。
但我还清醒着。我只是在想着自己不能死,不能死。我还要养好了身体和楚铉一起看日出,还要看着泽杨病好。泽杨倒是康复得很好了,也在和她们一起忙着。伊溱一直在陪我说话,不停地问我楚铉的事情。我知道她是在努力提起我的兴趣,努力让我不要睡着。
天渐晓。
为了楚铉,我究竟要受多少伤才够?
可是我知道,即使我连生命都赔上,我也依旧要抬头说,我爱他。有些感情,一生一次就足够了,即使受尽伤害,即使付出一切,只为一生一次的勇敢。
我乖乖地把凌霄端来的一碗味道实在不敢恭维的药一饮而尽。
“凌霄,我可以睡了吗……”
她点点头:“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姑娘休息一会吧。”
我长舒了口气,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熟了。一个冗长的梦境。我梦见楚铉的笑容,梦见竹林里美丽的月光,梦见我和伊溱站在一艘好大的船上,海风拂过。
我是不常弄刀剑的人,身体底子也说不上好,所以康复得很慢。又赶上冬天,不是个适合疗养的季节。
梓枫常常来看我,可是他并不久留,也说什么都不搬来和我们住,似乎和洛玉还是别别扭扭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也就什么也不说了。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无聊的时候他们会给我读书。但我总是闭着双眼,什么也不想看见。有的时候,闭着的眼睛会比睁开的看得更清楚。
也许,那个什么王妃不会放过我的,她会继续派人来追杀,而我现在已经无能为力。自己的性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感觉忽然是坦然了。我不害怕死亡,甚至有时候不怀好意地觉得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会让所有的人记住我。我亲爱的朋友们,还有,楚铉。
楚铉,楚铉。如果我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了,那么请记住我。来世,你也不要做什么王了,让我们好好地生活,好吗?
我不想说话,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整个世界只剩下安静,无边无际的安静包围着我,像一种心灵的升华。
临近新年,可是我心里并没有什么高兴或者不高兴。或许是由于我的缘故,所有的人脸上都是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楚铉来看过我一次,那时候我还不能起床走动。而我始终紧闭着双眼,不想见到他,或者说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孔去见他。只是他的声音让我觉得安心,温暖。
我听见伊溱在门外对他说,王爷,你还好意思来,你的王妃分明是要杀死她。
楚铉似乎一言未发。我甚至忽然很想看看他当时的表情。其实我不怪他,他没有做错什么,我知道他心里也很难过。只是我不知道,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进了王府,是不是会有人整天都在冥思苦想如何能巧妙地置我于死地?
他是王,也许注定要把我带进那个如履薄冰的地方,粉身碎骨。
没有人再来伤害我,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三个月。
我开始在铜镜前自己涂抹药膏努力想让伤疤少一点。身上的伤疤狰狞地陈横,像诡异的笑容。最深的那道剑伤在左肩上,伤到了我的左肺,又留下了冷天便有些微微咳喘的毛病。我有点记恨王妃了。她只是那个王府里的雒阳王的正室,本来与我无关。可是她却要杀死我,用这么低劣而狠辣的手段。是她害我杀死了好几条人命,梓枫他们帮忙草草掩埋在了那片荒野里。她害我想起那些东西都害怕,她害我饱受身体和心灵的折磨。亏我命大,又逃过一劫。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并不相信。但是如果是害别人却没害得了,那么大祸一定是会有的。这就是报应。
这后来我几乎不会单独出去了,偶尔出去也总是和他们在一起。这些日子以来,倒是相安无事。一个新年也这么冷冷清清地过去了,几乎没有好好在一起吃过一顿饭。听着外面的灯火爆竹越是热闹,心里反衬得却更凄凉。
这几个月,外面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可是南面苏州还算是安稳,我们后来才知道了那些变故。十月,河北各郡全面失守,叛军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十一月,张巡在雍州击败令狐潮军;永王璘在江陵招兵买马,肃宗召回蜀,不听。河西地震,张掖、酒泉最甚,一时间人心惶惶。十二月,淮西、淮南节度使换任,以肃宗亲信任之,共防永王璘。永王璘东进到当涂。至德二年正月,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所杀。
元宵节至,眼见着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伊溱终于耐不住寂寞,提议出去玩玩。我见天气不错,心情也好了很多,也想出去走走,便答应了。
“咱们来苏州有多久了?”伊溱忽然问。
“算起来也快半年了吧,日子过得还真是快。”
“可是我们居然都没一起好好逛过苏州城,真是辜负了时日。”一起说着跑向路边卖风筝的:“这时候就有卖风筝的了,泽杨,我们买一个回去玩吧!”
“你就买一个够谁玩的啊,傻丫头。待会姐姐妹妹跟你抢了可别找我帮你打架。”
“喂,泽杨,你说谁呢,谁会抢风筝打架啊!就你老喜欢和我们姐妹抢东西。”我打了他一拳。
“我什么时候和你们抢东西了?”泽杨一脸的无辜。
“还不承认啊,你连我们的妹妹都给抢走了。”洛玉接过话头。
“好好,算我错了。不过你问风筝,问它现在是不是要跟我,别到时候又抢不过我了说我不让着你们。”泽杨嘿嘿贼笑。
伊溱的脑子半天没转过弯来,看我们笑了好半天了才反应过来:“好啊,你们都拐弯抹角地在骂我!”说着操起一只风筝就来砸我们。我和洛玉笑嘻嘻地跑了,她在后面追,卖风筝的在后面喊:“喂,小姐,你们的风筝还没付钱呢……”
泽杨一面掏钱一面也喊:“你们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