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我一向晚睡,忽然听见洛玉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披衣起床。
满床的衣物胡乱摆着,有的略略整理了一下——她在收拾行囊。门里门外,我们相对无言。
“你这就决定走吗?”
“恩。今夜就走。真是……哎,我吵到你了。”她没抬眼,声音淡淡的,那一刻,我们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我静静地看着她收拾行囊,甚至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叮嘱,北方天气冷,多穿点衣服……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也好让我们送送你……”
“不要让他们知道了,姐姐。我不想看着自己告别,真的。就这样走了,何尝不好呢。生命本来就是这样分分合合的,猝不及防。”她轻轻地叹气。她忽然变得沉静,透出一种寂寞的美丽。
她把一些东西装进去,然后又拿出来。
“姐姐,我什么也不带了。替我照顾好伊溱妹妹,然后……明天把这封信给他们吧。”她把一个薄薄的信封放在桌上,然后手轻轻地在桌上松开,一条狼头图案的银链子滑落下来。她沉吟着又抓起,再度缓缓地放下。
“是梓枫送你的?”
她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你带着吧。”
她还是拿着链子怔在那里。过了一时,她走出去。我跟在她后面出去,见她蹲在地上,用手在地上挖着。
“你……”
“既然我不能带走,那就……”
“都已经成为过去了,留着又有什么用呢!就让它在苏州,存一份美好的记忆也罢。到今日,也许爱与不爱都不重要了,不是吗?不爱他,才能把对他的伤害减到最低,这就是我,我们的命。”她把最后一捧土拍实,又在一旁轻轻地抓起一把细沙撒在上面。
我看着她,心里的悲伤一点点弥漫开来。在她心里,梓枫一定也是很重要的,只是她还不够去爱。我不知道她有怎样的难言之隐,但我知道她心里的苦楚一定很深很浓。
“姐姐,其实我并非看重功名利禄,只是我必须入宫,为了一个诺言。也许你会觉得可笑,用一生来兑现一个诺言。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为什么。姐姐,我只希望,我走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生活,好好去爱。”她站起来,抬头望了一望暗蓝的夜幕,长长地叹息一声,进屋取了小小的包裹。她顿了顿又说:“姐姐,有些话,该不该说,我犹豫很久了。今后恐怕也没机会说了,姐姐怎么想就这么算吧!我希望姐姐明白,有些事情,未必要明说才算是清楚明了;有些感情,并非一定要天长地久,甚至也未必要曾经拥有;而有些人,并不适合生活,也未必适合爱,倒是相见不如怀念。”
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没咀嚼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
“洛玉,如果你在长安过得不好,你就想办法出来,回来找我们……”
“不会的,姐姐放心,我会在宫里过得很好的。”洛玉神秘地一笑:“我自有办法让皇上选中我,有办法让他即使不爱我也会对我好。”
我心下诧异,但也没有多问。她在我身旁轻轻地走过,然后径直走出去。我怔了一怔,追到门口,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苍茫之中,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东西,然而始终只是静默地挥挥手。夜风吹起她的披风在静谧中猎猎作响,而她始终没有回头。
洛王也走了,那么梓枫也未必会久留。注定,又要散了吗?
我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彼时天色尚昏,而我全无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有几个时辰,好容易挨到五更天约略有了些困意,迷迷糊糊睡了些时候,又做了很多纷纷的乱梦。一时是洛王在马车上招手;一时又看见楚铉背对着我站在悬崖边,白色的长袍在风中扬起,如同一场奋不顾身的奔跑,然而我又像是被人拖着向后漂移,他离我越来越远了;忽又有子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说了一句话,听得也不真切,忽然又是一声奇怪的巨响,像是棵大树忽然断裂倒下。
“桃卓姑娘,你快醒醒,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听着声音熟悉,来不及反应是谁,已经被人猛烈地摇醒。本来因了乱梦而心悸,又忽地受了这惊吓,心突突跳得厉害,撞击着胸腔一阵难受。许久才定下神来,一看床边火急火燎对着我的人,竟然是沉香。
“沉香?”
“我是来找泽杨的,没想到姐姐也在这儿,正好先告诉你了。”
我伸胳膊摸出汗巾子递过去:“你先擦擦汗,慢慢说,别……”
她一把抓过汗巾在脸上胡乱一抹:“子充出事了,你快和我去找泽杨……永王璘在徐州反了,结果被郭李二将抓了子充去……”
“你慢慢说,别急,永王璘反了和子充怎么个关系?”
“子充谋反……和永王璘……好像还很严重……下狱了……听说要问斩……”
“什么,问斩?”我“霍”地从床上坐起来,忘了自己身上只穿着亵衣。
她抓起桌上的一杯冷茶一饮而尽,又跳起来抓了床头的衣服扔在我身上:“带我去找泽杨,现在怕是只有泽杨能帮帮我们了。”
“我们”这个字眼让我浑身不自在起来。帮我们?谁们,子充的妻妾家人?她为了子充竟然来求泽杨,她为了他真的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我还是迅速套上衣服冲出去,一抬眼发现扁担粗的木门闩竟然断裂了,凌乱地陈横在两扇门上。敢情她是破门而入的!
这一瞬的惊诧中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任何解释。我知道她心急,便直奔泽杨和伊溱的房间,也忘了礼数,一头撞开房门。
然而房间里静悄悄,被褥床帐都很整齐地叠挂着。阳光照在桌上,半盏清茶尚有余温,显出一丝不搭调的宁谧。
我愣在了原地,抬头向窗外见日已中天,恍然明白这已是中午。除了我只怕不会有人这时还在睡觉了。
我又掉头跑了出来,才跑了几步,便见沉香重重地撞在一个人怀里,两个人都跌坐在了地上。
泽杨从后面走出来,见状忙俯身去扶地上的伊溱,一面心疼不已。我想起伊溱如今已有了身子,也顾不得沉香了,跑去扶住她,急着问伤着没有。
“泽杨!”
他来不及抬头,闻声便愣住了,扶伊溱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泽杨,我来求你救救子充,现在也许只有你肯救他了!泽杨,子充他现在被下狱了,永王璘救不了他,你……”
泽杨回过神来,伸手吧伊溱扶在怀里,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她:“子充他父亲自然会想办法去救他的。如今我也隐退江湖,潼关一战委曲求全苟且偷生,我怎么……”
“不,泽杨,现在真的只有你能帮他了。这次事情很严重,父亲大人已经宣布和子充解除父子关系……泽杨,你不是曾经答应过,要为我做三件事的吗,你还记得吗泽杨……”
“我记得,三件事。第一件是要我和你一起种桃树。八年的时间,我们只种活了一棵。第二件是你让我忘掉你,再也不要思念。这一件,我原以为我永远做不到,可是现在,我也已经做到了。第三件你还没有说,但我以为你不会再说这第三件了……”
“不,不,这第三件,我现在要说!我要你去救子充,你一定要救他出来,这辈子我求你这最后一件事!等就出子充,我会和他远走高飞,再也不要理会那些什么生意啊权力的,行吗,泽杨!”
泽杨垂了头,脸上全是落寞。他曾经最爱的人,如今为了另一个男人来求他。而在身边注视着他的,是他同样挚爱的妻。
我揽住伊溱的肩,轻轻地说:“我送伊溱妹妹回去休息吧。”
泽杨忽然一把抓住她:“不必了。桃卓,你不用这样,这已经不是我和沉香之间的事情了。爱情已经过去,但是我的却答应过她要为她做三件事的。况且子充是我的师兄,我们得想办法救他。伊溱就和我们一起吧,我叫凌霄给她熬碗补胎汤就好。”
沉香听见这话,一时又喜从心生,双手抱拳作了个揖:“恭喜!原来你们家已经有小少爷了!”
泽杨脸上的不自然已经消去,微笑道:“多谢,咱们现在还是去商量商量怎么救子充吧,走,到里面坐下说。”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一手就势揽过伊溱朝屋里走去。
凌霄下去熬汤药,我便过去煮茶,还是黄亮润泽的极品武夷山水仙。茶香袅袅升起时,雾气中我忽然想起了在子充家的时候,他为我把家里喝的茶全换成了武夷山岩茶,还品种齐全,肉桂水仙大红袍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