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楚铉走后,我就不再出去游玩。甚至连每天的饭菜都是叫伙计给送到房间里来的。扬州城里的路我们一起走过太远太远,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过我俩携手并肩的身影。如今我独自一人,又怎能坦然面对!伊溱仍旧天天要去找泽杨,洛玉喜欢逛街,天天出去都逛不够。每天,她们出门后,我就独自摆上笔墨颜料,信手涂抹些山水花鸟,作些诗文。有时候画的是思念,有时候画我和楚铉在一起的情景。她们知道我不愿意被打扰,也就任我去。画到动情时,我说不定还会拿出针线把得意的作品绣下来。日子过得不快也不慢,虽然有思念的煎熬,但我努力地让每一天都充实起来。
沙漏每天都被我倒过来,我有时候就凝视着它,看着细小的沙粒一点一点地往下漏,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是的,时间就是这样的东西,会在指缝间不知不觉地流走。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的墙上已经挂满了各种绣样,字画也已经积攒了厚厚的一沓。我打开房门走出去,忽然发现外面的太阳竟然是那样的炙热,虽是早晨,街上的人都已经穿着单衣了,我还穿着夹衣,在阳光下脸被晒得红扑扑的,显得那样可笑。
外面的景色,与先前竟然大不同了。有卖花的小姑娘捧着花篮,篮里姹紫嫣红,还有粉嫩的荷花。
我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这南方的夏天来得也忒早了些。
我换上单衣,出来走了一遭。这么久了,楚铉也不曾托人带信来,不知道他爹的病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和他家人说起我。
楚铉,这么多个日子里,我挂念的人,唯有你。
我在一家茶馆里坐下,叫了一壶南方的武夷山岩茶。茶馆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在这里常常可以听到许多皇上都不知道的大事。军国大事都一样能混在这些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中,就着茶喝下去,养肝润脾,消磨时日。
“……那李将军啊,神勇天下无双,就那几个反贼还不见了他就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滚他娘的蛋啦,收复常山还不是小菜一碟!”
“要我说啊,当今圣上就不能叫杨国忠当这个宰相,你说他一个小混混都骑到李将军头上拉屎了,我看这个宰相的位子我都比他做得好!”
“哈哈……”
“你混小子就瞎嚷嚷吧,小心哪个大老爷来了把你个兔崽子抓去给宰相下酒……”
“去他妈的的宰相,宰相他妈的现在跟史思明干仗呢,我就把我这颗脑袋给他摆上请他喝酒他也没那心思喝酒啦,哈哈哈……我看他就连玩女人的兴趣都得给吓没啦!”
“我看安禄山也是他奶奶的熊蛋,一个雍丘就打了快俩月也没打下来!”
“那是因为李将军有胆识,那句话叫他妈的什么来着,知……知……知人善任,哈哈,我这回没说错吧?”
“郭将军也有本事,他到常山跟李将军一会合,嘿,那还有个说,史思明还……还不恨他爹妈没多给他做几条腿!”
我低着头,耳朵虽然在听着他们说话,却不愿意抬头。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茶馆里虽然不乏有识之士,可是我并不想吸引他们的注意。我不过是想来听听时事罢了。
看来现在叛军并没有讨到太多的便宜,两方还处于僵持阶段。这节骨眼上,泽杨的人也不能在一旁坐视吧。如果他们真要离开扬州了,我还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跟他们走,还是留在这里,或者回鹿台山庄去?
我喝完一壶茶便扔了一些碎银子在柜台上,起身回去了。
今日奇怪,伊溱和洛玉居然回来得这样早。我靠着床坐下,摇着新买来的象牙骨丝绢折扇,道:“在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连你今天都出门了,我们怎么就不能回来早了?”洛玉又是笑。
“泽杨要走,他不想带我们一起去。我们就是特地回来跟姐姐你一起商量对策的嘛!我想陪他一起,可是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怕我们给他添麻烦……”
“他要到哪里去?”
“好像是说要去南阳。那边战事正吃紧,他们和朝廷的兵马一起过去……”洛玉替她回答了。
“泽杨是什么意思?”
“他叫我们鹿台山庄也不要回了,就在扬州等着他……”
途中也是战乱,什么怕我们连累他,分明就是不想我们受到战争的伤害,这小妮子怎么就不懂事!我们要是去了,他还得分神保护我们,倒不如把我们留在扬州安安稳稳的。我心里想着一定要把她们都留在扬州,免得泽杨担心。便道:“他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傻妹妹,我们都是不懂武功也不会带兵打仗的弱女子,你去了,泽杨还得保护你。我们就听他的,留在扬州吧!”
“不行啊,我……哎呀,姐姐不是有自保的办法吗,教教我不就行了!”伊溱脸上像要哭出来。
“你指的是用毒?姐姐我道行可一般,再说啦,你对付一个人两个人都好说,可是千军万马,你怎么对付啊?人家刀剑可不长眼,说不定我们毒还没拿出来,他们早把我们一顿乱砍掉了。你没听说过打完仗有时候要屠城的吗,不管是小孩还是老太太都躲不过,他们把所有的人都杀光光啊!搞不好还是先奸后杀,你想想,泽杨能不担心吗!你说让他不用管你他就不管?”
我在伊溱的眼里已经看到了恐惧,看来我这一通吓唬还真管用。我站起来,背对着她,免得被她看见我得意的表情。
“好啦好啦,你不是一直想在外面痛痛快快地玩,谁也管不着你吗,现在你家人也不在扬州,泽杨也要走了,我们就在扬州玩个风生水起,痛痛快快玩,怎么样?”吓唬完了我又开始哄她,这小妮子心地单纯,特别容易说动。
见她不说话了,我就知道这事是八九不离十了。要是不说服她,即使我和洛玉都不肯陪她去,她也会自己跑去的。这孩子有时候真固执得很。
“那……那我不去找泽杨了……”她喃喃说道。
“都不去给他送行吗?”我纳闷道。
“我也想啊,可是……可是他连招呼都不和我打一个,就先自己走了,只留了一封信叫许伯给我!”伊溱说着眼泪都出来了。
我楞了一下,接过信。
心写得有点潦草,看来时间比较仓促。仍然很短,只说南阳军情告急,他们都前去救援,来不及告别,连夜紧急向南阳行进了。要伊溱不要生气,不要来找他,好好地在扬州待着,还说,这次他不管多忙都会经常写信来。
他果然聪明。如果当面辞行,伊溱真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一个人走的。为了能收到他的信,伊溱也就不会贸然到处跑了,多了几分安全。
“好啦,泽杨这也是为你好,你就别怨他了,何况他不是说了吗,不管多忙都会写信过来的。你要是难过,就哭一场吧,哭完了什么都好了。”我抱住她,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才不哭,泽杨不喜欢看见我哭的。”她忽然坐直了身子笑起来。我一愣,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姐姐这扇子真好看,华丽而不俗艳,式样简单却不失优雅,说来竟算是珍品了。在哪里买的?”洛玉成功转移话题。
“在一个书肆,有时间我带你们去看看啊,里面有不少好东西呢!”我笑着拿起那扇子:“只可惜了这绢面上没有图案。”
“姐姐能书能画,绣工也那么好,难道还用得着别人给你题诗作画吗?”洛玉笑着指着墙上的一幅绣花丝绢:“依我看,这个图案就很好,桃花依旧笑春风。暮春桃花半开半谢,半喜半忧,如同一种人生,风情万种却不显得浮艳。况且,也暗合了你的名字。”
我微微笑着,心里在勾画着扇面的图案。
“这扇子你花了多少银子?我赶明儿也去弄把!”洛玉笑道。
“花了一百二十两。不过书肆里也就那么一把,要买恐怕还得到别处找去。你要真想买,有空我陪你们找找吧!”
“一百二十两,你去买把扇子!我们三个人加起来一个月的日常开销也不过才十两啊……”洛玉惊叫起来。
我和伊溱对银子的概念都不深刻,不知道精打细算。洛玉自然是我们三人的“大管家”,掌握财权。我们平日里钗环首饰买得也不少,价值几两几十两的实在是很多,上百两的也不是没有。只是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反应这么大。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总共只剩下不到五十两银子了!”洛玉急得直跳脚:“你还当你是望姝楼的花魁娘子啊,都不知道节约点,我们的五百两银子都快花光了,五百两,够平常人家用一辈子了!”
“那……我们只好去当首饰了……”伊溱也是一惊。
“好不容易买来,挑挑拣拣的,又去当了,不知道该浪费多少银子!”洛玉不悦。
“要不,我们做点别的生意?”我笑起来。
“我也是这么想,倒是姐姐先说出来了。不过,我们现在手里只有几十两银子,也只能做点小本生意。姐姐你觉得,咱们干什么比较好呢?”
“几十两银子,我们可以去开个饭馆,顺便我就可以学会那道‘霸王别姬’了!”伊溱也笑了。
“我可不同意。我们三个里头好像就我一个会做菜的,那你们两个干什么啊?我忙里忙外的累个半死,你们倒是只能帮倒忙!伊溱妹妹,不是我说你,就你上次酿的***酒,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
“你倒是会欺负我!”伊溱把嘴一撅,气得背过身去不理她。
“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若是重操旧业,开个青楼,自然是最合适的。但是现在伊溱妹妹和姐姐都不合适,这事对泽杨和楚铉都不好交代。其实我很想开个古董店,不是我夸口说,我在鉴宝方面的确有一定的修为,小时候我爹有很多……不提这些了,总之做古董生意本钱太高,我们现在做不起。现在咱们现在没有多少钱,我倒是想起一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姐姐可同意?”
“不管我同意不同意,你先说出来啊!”
“咱们在望姝楼的时候,你记得凤妈妈为什么那么看重你吗,即使你连着一个月不接客她也不敢赶你走……”
“你是说……”
“对,那时候望姝楼的姑娘身上穿的手上戴的,都是照着你手里画出来的花样。望姝楼的生意旺,我想,凤妈妈也知道你的功劳有多大。你出主意画图样,我和伊溱可以帮你赶制。我们现在要是开个店,卖些新奇的绣工、首饰,主要向这里的青楼供货,你觉得怎么样?”
我低头想了想,这个主意的确不错。我指着满墙的绣件:“你觉得这些能值多少钱?”
“价值连城。”洛玉抿嘴一笑:“如果你真的舍得都拿出来,最好是连你的书画和手帕也一起。”
“好啊,我不介意。你都拿去吧,不过是信手涂抹的东西,闲来无事做的。”我从箱笼里抽出一沓卷来。
“好,妹妹先在这里谢过姐姐了!你可真是我们的聚宝盆,咱们以后可是衣食无忧了。姐姐,今天我放你的假,你和伊溱今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出去一趟,晚上可要等我回来吃晚饭哦!”洛玉说着俯身拣了两件绣工,并一张题了诗的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走了出去。
“看不出来,洛玉姐姐还有这一手。看来我们都饿不死了。她现在一定是找那些青楼的老板谈价钱去了,而且会比较哪家出的价钱更实惠,今晚回来不可能很早。要是生了个男儿身,这世上一定又多了个陶朱公。”伊溱笑道。
“你今天怎么就这么聪明呢,连她葫芦里打的小算盘都一清二楚!”
“我一直都聪明嘛,你倒是说说,我什么时候笨了?”伊溱不满得撅起小嘴。
“好好好,你聪明,学学人家洛玉啊,说不定这一趟,嫁妆都能备好了!”
“可不是嘛,能风风光光嫁出去了!”
“你就这么想快点嫁给泽杨?”
“什么意思啊?”伊溱有点摸不着头脑。
“洛玉连她那郎君都没出现呢,她当然不急着嫁人。咱们三个虽然你年纪最小,可是你最先找到如意郎君的,你说,我们攒的第一笔嫁妆,是谁的?”
“你……哎呀,你又捉弄我了!看我怎么……”伊溱一跺脚朝我扑过来,我嘻嘻笑着围着桌子打转,两个人你追我赶的,一下子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晚上洛玉回来,伊溱忙迎上去:“怎么样?”
洛玉脸上更多的是疲惫。我心里知道这主意恐怕是不成了,先叫了晚饭,让他们给送到房里来,然后才问:“怎么回事,他们不要吗?”
“太过分了,那些鸨母简直是一毛不拔,比凤妈妈还苛刻多了!他们想要东西,还不想出大价钱,甚至还想让我们姐妹上他们那客串开盘,真是岂有此理!”洛玉气哼哼地把桌子一拍。
“他们能出多少价钱?”我问道。
“我卖他们一个绣件二百两,书画单是一个样品给他们看,不卖的。可是他们只肯出五十两,我不卖了!”
“天啊,你也太黑了,我这里起码有十几件,一件给你五十两,你都不卖,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我惊叫起来。
“银子银子,你有没有脑子啊!”她忿忿不平地用手指一点我额头:“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没有那些诗文和式样新颖的服饰包装,按你的姿色算,一个清倌也就值几十两!子充花上五百两拍你,之后在你身上花的又有上千两,你当人家是傻子?”
提起子充和我在望姝楼的生活,我有点不自在。洛玉没想到自己一时口快让我郁闷了,忙转了话题:“今天这菜味道不错,金陵盐水鸭果然名不虚传……”
“没什么的,洛玉,其实我都已经放下了,我也不介意我的过去。楚铉也许是有点介意的,但是他对我的爱已经超越了这些形式。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能启齿的难处。”我用力吸了口气,笑了。
“你能坦然面对,这样最好了。我现在有一个主意,你们要不要再听听?”
“我看你也不是这吞吞吐吐的人。你就别老打招呼了,有话直说呗。”
“咱们自己开个小店,直接向外人卖成品。如何?咱们可以卖荷包啊,绣鞋啊,手帕啊,披肩啊,甚至大到屏风窗帘都可以。甚至等我们做大一点,我们可以订做我们自己设计的首饰,镯子,耳坠,项链,戒指……”
“这个主意不错啊!”伊溱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