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别忙着答应,你想想,万事开头难,我们一开始都是小本买卖,只能自己动手。订单上门了就得做。我虽然喜欢做这些玩意儿,可是要成批生产,可得仔细考虑好了,一旦决定了就千万不能半途而废。”我皱着眉头道。
“都凭姐姐做主了,这事唱主角的可是你啊。”洛玉望着我。
“好,我先答应了。不过这事的操办可得你张罗。咱们在客栈里做生意不好,只能出去租个店面。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先把首饰当掉几件,等资金周转过来了再去赎回来。反正,也还不至于太紧张。”
“姐姐放心,只要有姐姐这句话,我就能放手去做了。”
我拉起伊溱:“好妹妹,让她张罗去,咱们明天去扬州城里有名的绣坊啊绸缎庄看看,瞧瞧他们现在都流行什么样的花样。”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的小店便紧锣密鼓地开张了。招牌是我自己题的金字汉隶体,收尾处笔锋稍稍变一下作卷云图案,反倒别有一番韵味。店名叫做“子衿”,取于古书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语。伊溱是懂的,我想,泽杨和楚铉也能看懂。
洛玉在外面招呼客人,伊溱帮着照管生意,另外雇了几个绣娘,照着我给的花样绣制。而我则不出面,只在后面负责设计和产品的生产。一切的采买择办我都势必躬亲,不仅要保证原料的品质,还要保证价格适宜。
店里挂着各种各样的绢扇、帕子、荷包、香囊、披肩等物,多用传统的苏绣,色泽柔媚,明丽而典雅。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洛玉抓起大把的糖果扔给过往的孩童。我轻轻地笑着,这一刻阳光明媚美好如斯。
“哟,公子,进来看看吧,是自己用还是买了送心上人的?小店刚开张,给您算便宜点……”
“姑娘,你这扇子怎么卖?”
“本是应该卖八十两的,才开张,您要是喜欢,给五十两就卖了。公子好风度,配这绣竹扇最好!”
“我说姑娘也太会算计了,你这竹雕骨的绢扇,市价不过五百文。不过加一个绣面,怎么就五十两还是大大的便宜我了?”
“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吃饭煮菜用的粗陶碗值几个钱,给祖宗埋了八百年,拿出来,还是古董了;三十文钱一张的宣纸,若是有当年皮日休的笔墨,恐怕已经价值连城了。桃娘子的亲手绣品,若是当年在洛阳,怕是二三百两也有人抢掉帽子!公子也像个见多识广的人,怎么这时候反而想不通了?”
洛玉的伶牙俐齿,加上伊溱奉上的极品武夷山岩茶伺候得周到,那公子脸上挂不住了。又不好说不知道桃娘子何许人也,只好买下扇子走人。我在后面听着直想笑。什么桃娘子,这丫头还真会信口胡诌,不去做古董生意是浪费人才了。这竹雕骨扇子的进价是四百五十文一把,利润可不是一倍两倍了。不过洛玉的话让我灵机一动:何不在后面加个“桃娘子”的印鉴呢,别人不知道,可是这一卖出去不就都知道了吗!当今宰相大字不识几个,可是题个匾照样价值千万,名人就是名人啊!
当然,我更明白,物以稀为贵。所以,加印鉴的只是我亲手绣的东西,而且决不在店里进行,说什么也不能让顾客看见这“桃娘子”的真面目。至于“桃娘子”究竟是什么人,让他们自己猜去!
打烊的时候我们三个闩好了门开始盘点一天的成果。总共卖出扇子两把,荷包三个,香囊五个,披肩两条,腰带一条。看起来是不多,但是算起来却是数百两纹银。好家伙,要是卖得再多了我也供应不上了。第一天就能有这么好的收入,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该成为扬州城里的新贵了。
光是苏绣,就不那么过瘾了,毕竟每天做同样的东西会让人乏味。桃娘子的绣工,就应该贵在别出心裁,独一无二。别人绣富贵耄耋、双龙戏珠,我就绣美人凭栏、广寒秋梦。虽然这些东西并非吉物,可偏偏有人喜欢。我们的东西,也正是要卖给那些纨绔少年、才子佳人。多日来我脑子有点不灵光,想方设法地想找点新鲜思路。
“刚才那个苗疆女子的舞跳得真好,在咱们扬州,想看那样的还真不那么容易……咦,你看那个腰带怎么样,配你那件蓝衣服好像很不错……”
“二位想看看腰带?来看看,这个……”洛玉迎上来。
“姑娘,不好意思,我想问问,你们刚才说的跳舞的苗疆女子……在哪里?”我心里一动,凑上去问道。
“就在西头,姐姐要是想看,只怕还来得及,他们可能还没走呢!”那姑娘笑笑,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谢谢你。”我急忙向西跑过去。
苗疆女子,是了。这正是我要的。听说苗疆的刺绣风格与中原迥异,别有韵味,我正愁没有机会去苗疆呢。
跑了不远,我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原本体质阴虚,这几天还忙得很,自然有点吃不消。好在很快我就看见有人群聚集的地方。不过,好像表演已经结束了。远远的我看见两个异族服饰的人,一男一女。
我走上去,先施了一礼:“二位这是从何来,又到何去?”
那女子只是低着头像是什么都不曾听见。我偷偷打量她,头上裹着头巾,头发织成许多个小辫子,顽皮而不失俏丽。身上穿的衣服很艳丽,颜色搭配出奇的大胆,然而并不觉得突兀。果然许多部位都有刺绣,花纹奇特,异域风情很重。她不过十七八岁,面容姣好,虽不是花容月貌,却让人看了觉得舒服。
“你是谁?”那个男子看我的眼神带几分戒心。
他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腰里挂着一个由许多竹管制成的东西,侧面竹管上有几个小孔,乍看像一个巨大的烟斗。黝黑的脸膛,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眼神深邃。我在他的注视下有一瞬的失神。
“这都是妹妹自己绣的吗?”我指着她身上的织物。
梓枫点点头。眼里掠过一瞬的温柔。
“我不过是问问。看你们也是初来乍到,诸事不便。我妹妹开了个小绣坊,正好缺入手,我看这位妹妹也是个巧人儿,不如……”
那人似乎被我说动了,却犹豫了一下:“我们兄妹是异域之人,只怕不知你们中原的喜好……”
我拍了拍他肩膀:“原来兄台是担心这个。不瞒你说,我要的就是这个异域风情。如果两位有意,不妨随我来看看,觉得不合适,你们可以走。我一个弱女子,难道还有诈不成?”
他们对视了片刻,那女子微微点了点头。
“好吧,我们随你去看看。但愿我们彼此都合意。”他说着拉起她的手跟在我后面。我心里觉得他们虽嘴上是兄妹,却也未必就在真话。
“不知道二位怎么称呼?”
“我叫梓枫,她叫木槿。”
“好。梓枫哥哥,木槿妹妹。我叫桃卓。”我笑着拉扯了几句闲话,不一会便走到了“子衿”的门口。
“我来介绍一下,这个是我那妹妹,洛玉。”我笑着向洛玉:“这是苗疆兄妹,梓枫和木槿。”
梓枫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木槿抿着嘴微微一笑。
“好姐姐,你又出去捡宝了。”洛玉姿态万千地一笑:“都进来说话吧,虽然即位也都是金童玉女,可是门口风大,还是别楚楚冻人了好。”
“洛玉,我想多加一个人进来帮我们做绣工,顺便和我一起做设计。我觉得怎么样?”
“都凭姐姐做主了,姐姐想做什么都放手做就是了,只要你觉得有必要。”洛玉一笑,又忙着招呼客人去了。小店里给每位进店的客人端上免费的好茶,桌上也总是备有水果盘和小点心,让人不买点东西都觉得过意不去。
我并不带他们进去,而是转身带他们进了附近的一个院子。这才是我们的秘密作坊,桃娘子的基地,里面堆满了各种合适或不合适的绣样,还有未完成的作品。
我生起火盆,把一些不满意的图纸和作品慢慢地扔进去。
梓枫抢起两张:“这么好的花样,怎么……”
“你来扬州多久了?”
“三天了。怎么?”
“可听人说过桃娘子的名头?”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悉……我想想……”梓枫抓了抓后脑勺。
“哥,你不记得了吗,那个穿得很讲究的公子,在大街上和一个老头吵起来,就是说人家把他那桃娘子绣的扇子碰坏了。”木槿的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但是字字都很清晰。我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文静和腼腆。先前我都怀疑过她到底会不会说话。
好家伙,这不是无意中替我做的好广告吗!我在心里哈哈大笑,面上却淡淡一笑:“我就是桃娘子。但是除了‘子衿’的人以外,没有人知道,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桃娘子在扬州出现,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姑娘好厉害,在下佩服……”
“我今天叫你们来,不是为了让你夸我几句。”我望着木槿,却在向梓枫说话:“桃娘子的手里,不容许一丝一毫的瑕疵。而且,还要推陈出新。所以,我才需要你。”
“我明白了。”梓枫笑笑:“我这妹妹生来性子内向,怕不得你心,我做哥哥的先给你陪个罪。”
“哪里的话,少说话多做事,我就喜欢这样的。”我给他们各斟了一盅茶,用的是苗人风格的竹盅。
“谢谢。有劳了。”梓枫笑着接过,把另一杯也接过,递给木槿。这木槿好生奇怪,平日里木讷得很,似乎只和梓枫一个人说话,吃东西也必须是梓枫递来的才接。
我也不好多问,只好随了她。
“她会画画吗?”
“会一些。她妈妈画得很好,是当地很有名的绣娘——她小的时候跟着没少学。”
“这样最好。那么,木槿,你就把你以前绣过的,或者现在能想到的什么好花样给我画下来吧。”我回头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她手里:“这是定金,如果好,我再补加给你。在我买你图案的期间,你们不要到外面去卖艺了,手工只卖给我一个人,如何?”
木槿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道怎么推辞,求救似的望着梓枫。
“姑娘言重了,用不了这么多的……”
“我们‘子衿’虽然店面不大,但是在扬州城里也是有名的。不在乎投入多少,只要你们做出的东西让我,也让我们的顾客满意。不要觉得这很多。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里落个脚,做起事来也是方便。如何?”
梓枫沉吟了片刻。我以为他不会答应,没想到他却说道:“我带她先回客栈收拾一下,今晚就住过来吧。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绪,但还是笑着:“好,那我叫人把房间收拾出来。不知你们二位是……住一个房间还是两个?”
木槿的脸立刻红到了脖跟。
“自然是两间。姑娘说笑了。”梓枫也有点不自然。我心里约略明白了。
我做事常常是个虎头蛇尾的人,想做的事情多得不得了,不知道有几件真能做成。当然,只要我有决心认真做,就一定要做好。我都想过了,这个绣坊开大了,赚足了钱,我还要去开个药房。或者,等我药房也开够了,说不定又想着要和洛玉开个古董行,古董行玩过了,搞不好喂猪啊养牛什么的都干上了。
好久不弄草药,我心里又痒痒了,忙里偷闲,跑出去逛花草市了。
外面的阳光依然好,没有了楚铉在身边,我难得有心思出去逛。当然,我出来也不仅仅是为了看看花草啊风景的。说实话,扬州这么个地方,我也早就逛遍了。我只是……
嘻嘻。桃娘子的名头到底有多响,那可还没有亲耳听听呢。枉费我不少功夫,要是真听见什么漂亮话,便是劳动成功被人重视,虽不图名利,但自己心里舒坦。子衿的东西平民百姓是买不起,可是扬州城里贵人颇多。这不,刚才过去的一个中年男人腰上就坠着桃娘子的香囊呢。不知道是什么小相好送的,还是官场上打哈哈随手赠送的物事。
几匹膘肥体壮的马簇拥着一匹高大的白马慢慢走过来。白马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白衣男子,黄瘦的脸,一道鬼眉突兀在脸上,神情高傲,举止轻慢。这副尊容,真是侮辱了我心中白衣的形象。我鼻子里小小地哼了一声,心里暗暗诅咒他绊到石头摔下来。路旁的行人却纷纷让道,明显是惹不起的角色。这时我看见马后面还跟着两辆花团锦簇的车子,一看就是女子乘坐的。车马走过的时候,颇有些人在围观。
“这是什么人的车?”我问一个买菜的大婶。
大婶狐疑地打量了我片刻才缓缓问:“这位姑娘啊,你不是扬州人吧?”
“大婶好眼力,我原是洛阳人氏,才到这里不过三两天而已。”
她压低了声音道:“这位爷你可惹不起,整个扬州谁不知道他啊,他是淮西节度使范大人的弟弟……这后面车里的,不是他小妾就是哪个相好。招摇过市的,谁敢说半句话啊……”
她像是怕我又抓住她多说,很快就钻进人群消失了。我楞了一愣。
耀武扬威的,什么人嘛!我平时最看不得这样的了,若是我有飞檐走壁的绝技啊,就算冒着生命危险也一定天天捉弄他去。
可惜现在啊,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人家都不用下马,叫个下人一扬鞭,估计我小命就剩半条了。
我咬着嘴唇想了想,又向四周一望,计上心来。
“老伯,这盆多少钱,我买了。”我见旁边有一个卖花草的老头,伸手便指着其中一盆。
“二十文。”
我把一把钱放在他面前,小心地把花盆里的植物装进随身带的一个荷包里。这个荷包绣工相当精美,像他这样的老色棍,不可能不动心。
车马慢慢靠近了,我装作要过街,这时候离马车已经非常近了,道旁的人早已自动让出了路。
“啊——”我在他的马车前一个“不小心”扭到了脚,摔倒在他的马前。
他果然没有在我身上踩过去,勒住了马。我并不抬头,而是装作不经意用手在脸上一抚——这可是我的金蝉脱壳绝技。我一个人外面走,为防万一,总是在指甲里放了各种药物和胭脂之类的。这一抚,我知道,额上一定有一个非常引人注意的,妩媚的伤疤。这个伤疤吸引了他足够的注意力,他就不会那么容易记住我的容貌了——这算是一种心理暗示术。
我微微一抬头,脸上露出些许惊恐,不待他反应,爬起来“落荒而逃”。
当然,地上还留下了我的……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