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guang正好,扬州城里很是热闹。我和楚铉每日游山玩水,有时候在一个树荫下,一坐就是整整一个下午。去哪里玩并不重要,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是整个世界。
我在一个波斯人开的礼品店里看到一只精致的沙漏,底座上镌刻着奇怪的蝌蚪状文字,我不认识。七根管并列连成一排,里面分别装的七种颜色的细沙,如同彩虹。沙落得很慢,如果不仔细看,几乎感觉不到沙在下落。店主说,要整整一昼夜的时间,沙才会完全落到下面去。他说,在那些遥远的国度,他们认为七是一个周期,耶稣死七日而复生,日月轮转,风云际会。他说,时间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你感觉不到变化,而它却在慢慢地改变一切。你以为什么都不曾改变,可是当你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不会有谁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切都在你感觉不到的时候悄然改变了……
好奇怪的一个波斯人!他说的,我似懂非懂,心里忽明忽暗。楚铉见我对着一个沙漏愣神,便笑道:“老板,这个沙漏我买下了。”
老板并不答应,却咧嘴笑了。他拿出一块亚麻布包了沙漏,又用一个造型简单却古朴,看起来甚至颇有些西方神秘感的木匣子盛装了,交到我手里。
“姑娘,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自己悟透了,不再需要这个,你还可以拿回来还我。这个沙漏本是不卖的,只送给有缘人。”
我怔怔地接过盒子,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以后,我想你的分分秒秒,就让它来替我数。”他揽着我的肩膀说。
我心里有点发堵。这不是一句吉利的话。
回到客栈,我把沙漏拿出来摆在桌上。洛玉说,它看起来真像一个神秘的仪器,有时候会感觉像一个诡异的仪式。
在扬州的日子,是我今生最美好的记忆。我的手天生冰凉,被他握在掌心里,温暖从指尖流入心窝。如果可以,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该多好!
“桃儿姐姐,明天我们去西山看日落吧,听他们说,那里的日落特别美。”
我点点头。楚铉,你知道吗,只要有你,无论是在哪里,都是最美好的风景。
可是那天的日落,我却始终没有看见。
早上起来,我梳洗完毕了,去找他。他的深情多少有些落寞。
“你这是怎么了?”我替他拂去额前的几根乱发,倚在他肩头问。
他半晌没说话。我急了,心里隐隐地知道了些什么,轻轻说道:“楚铉,今生我们有过最美好的时光在这里,今生今世,没齿难忘。无论以后怎么样,我们一起去走,好吗?”
他笑得有些勉强:“桃儿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只不过……”他转身叹了口气,说:“桃儿,我爹病重,我必须得赶回去。”
“为人子女,这是应该尽的孝道。事不宜迟,你什么时候走?”
“我中午就走,家里……会派人来接我的。”
我默默地牵起他的手。
“那你……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桃儿,我会回来找你的。过一阵子,等我爹病好了,我就回来找你。”他肯定地点点头,反手把我紧紧握住。
“恩。”我点点头:“但愿你爹的病能快点好起来。”
我心里一阵伤感涌出来,强颜笑道:“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与君别离,未卜相见之期,好歹也算是个饯行酒。”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两人走出客栈,只是一路无话,静默中有些黯然的心伤。
我没有什么胃口,两人都只是默默的,我眼眶很快就红了:“你记得洛阳的相逢吗,今生,还能有几次这样美好的邂逅!小时候我母亲教我读过《诗经》。可是现在,与父亲早就阴阳两隔,母亲也不知道身在何方了。你能再唱一支《诗经》里面的曲子给我听吗?”
他举起一杯酒,自饮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窕纠兮,劳心俏兮。
月出皓兮,佼人浏兮。
舒忧受兮,劳心懆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我知道这是一首讲述思念的诗,描绘月下怀人的苦闷心境,字眼晦涩却意味深长。我向店家要了纸笔,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在他手里:“自古多情伤离别,今日虽是小别,但心里亦是苦楚。干了这杯,妾为君填词。”
他依言举杯。我一饮而尽,淡淡的酒香混合了心中的苦涩,竟也不觉得难喝。我用酒研了墨,提笔作了首《乌夜啼》。
长歌今宵须对酒,饮千愁。
邂逅偏逢离乱,远琼楼。
月中天,野无边,曲悠悠。
如何两心凝瑟语绸缪。
我刚刚搁下笔,楚铉便拿过去,眼睛慢慢地睁圆了:“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我还当你只是通晓曲乐,最喜欢弹琵琶跳舞,你竟然能作这样的诗词,写一手好字。难怪在洛阳被人封了个‘才女’的名头!”
“不过是小时候识字早,多读了几本书罢了。才女始终不敢当,都是他们浑叫的,你可别取笑我。”
“当然不是取笑了。我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好个‘语绸缪’,欲说还休的。不过这个‘两心凝瑟’是不是该你取了琵琶给我弹一曲?”
“琵琶这里可没有,都放客栈了。不过,玉笛可在我身上呢,你要不要吹个曲子?”
他接过去凑在唇边,微闭着双目,睫毛微微的颤动。悠扬的曲声响起,丝丝缕缕,缠mian悱恻。我听出了那份辽远清幽,在他的曲中看见一幅画,画中的天晦暗无光,原野一片苍茫,芳草连天。长亭古道,亭下一个女子挥着帕子,泪眼婆娑。一个白衫的背影缓缓离去,渐行渐远,然后消失在了茫茫的雾气之中。
很快就到了午时了。他站起来,吻吻我的额头,轻轻说:“我们该回去了。”
声音好沉重。
我想我已经醉了。
“楚铉,我可不可以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扬州等我?”
他淡淡一笑:“当我第一次在竹林里见到你,就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我还想见到你,所以就出来找你,然后到扬州来了。”
我也站起来,二人共饮了最后一杯酒。
回到客栈,来接他的车马早已经停在那里了。见他回来,忙不迭地迎上来:“少爷,东西已经替您收拾好了,夫人请您速回……”
他摆摆手止住他们的话:“我马上就走。”
四目相对,我满腹的话竟然不知道还如何来说。
“你回去要注意加衣,北方还冷着呢,别感冒了;要记得吃饭,别老挑食……”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车夫再三催促,他只好上了车:“好了,桃儿,你回去吧,你今天喝得太多,回去好好休息,别吹着风,不然又该头痛了。”
我点点头,再望他一眼,依依不舍地放下车帘。车夫好像是生怕我再抓住他似的,一秒也不再耽搁,扬起鞭子绝尘而去。
“姐姐,我们回房休息吧。”
我听见“姐姐”,恍然想起他叫“桃儿姐姐”那甜腻略带点撒娇意味的声音,不由得一怔。回头看见却是洛玉,轻轻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回去。我头有点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