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秋后。那日天送一早就走了,说是去河运站上班,临日头落山才回到家里。回来后,面布阴云,黑长脸变得更黑更长,眉头拧成一疙瘩。给他留的饭也不吃,倒在炕上呼呼生闷气。金蕊摸男人的脾性,不遇上特别糟心的事他不会这样。就问:“他爹,怎的啦?咱妈问你是不是病了?”天送说:“没病。”“没病咋饭也不吃?”“不饿。”金蕊抱着吃奶的娃坐在炕沿说:“有甚不痛快的事别窝在心里,我又不是外人!”过了半天,天送道:“二叔不在了。”金蕊感到吃惊,“真的?那么硬实的身子咋就会……”天送早起一出院门,就碰上前来报丧的堂弟劳天管。说是他爹夜黑间三更暴病身亡。死得很快,从发病到咽气不过几分钟。什么话都没留下。其实劳应年患得是急性心肌梗塞而猝死,这种病放到谁身上也难逃厄运。天送当下就跟天管过河去了二叔家料理后事。劳景氏一见天送就哭得更是悲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他大侄子,你叔一蹬腿走了,他倒是安然了,可留下这一家子咋活呀?儿没成婚,女没出阁,这让我一个妇道人家怎的管呀……”天送听出了这女人的意思,一口应承,“婶子你放心,平日我把二叔当亲爹看哩,你们儿女的婚事全包在我身上了!”正如金蕊说的,“人死如灯灭,谁也奈何不得;就说给他家天管娶房媳妇花费上些,至于把你熬煎成兀样子?”是呀,二叔的去世给他肩上又压了一付担子,但远不至于把他折腾成这种样子!那一定是还有更呕心的事,但这件事天送下决心不告诉妻子。
因为心上还装着两件要紧事,一件是河运站有个会必须参加;一件是岳家川老艄薛丕龙过七十大寿——薛艄在他爷爷胡子艄辈儿上和他家就有深交,他不能不去——所以天送在二叔家没功夫多呆。该应酬的事应酬完,他把丧事托付给天庆,就匆匆离开老河底。在河运站开罢会已快十一点钟,他去吴堡街上买了一斤寿点二斤红糖四包恒大香烟凑了个七字数,就赶往岳家川。天送已有好多年不去薛艄家了;虽然与薛艄的倒插门女婿万万老艄常在一搭流船。其中多半原因是怕见当年的相好薛兰花。他跨进院门就遇上一个长得白嫩白嫩两眼水汪汪的俊女子,和当年的兰花如出一辙。天送问:“女子,你唤甚?”女子害羞地低下头,“唤亲女。”果真是我的亲生骨血!都长这么大了!一股亲情的甜流顿时溢满心窝,涌遍周身。他为她而欣喜,却又不能泄漏她的真正身世。她从他的异样表情中感受到好不自在。院子里坐着不少前来祝寿的亲戚朋友。天送跟万艄和兰花打过招呼,寒暄几句,就进了薛艄的住窑。
薛艄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大好。他面黄肌瘦,躺在炕上。一见天送走进,赶紧坐起,亲热得不得了!天送就坐在老人身边关切地问起病情。两人隔着辈,倒向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话题就越说越多。先说了近来河上流船的情形,又说到河运站的工作,后来话题又扯到胡子艄和拐把艄身上。老年人喜欢怀旧。薛艄一说起当年跟胡子艄拐把艄在一搭流船的日子,就情绪盎然,喜不自禁!说起他们一个个的死,尤其是说到拐把艄死得那么壮烈,泪颗就不住往下流。薛艄使布巾擦着泪水说:“好在你爷爷没白疼你,他要晓得你如今在黄河上有这么大名声,不知会高兴成甚样哩!”他喝下兰花端来的药,又说,“那年你们流跌梢回来,万万在我跟前可把你夸了个够!要不孟县长成立河运站来跟我商量,我就告他一定要把老河底的黑虎请去。”天送悟然道:“喔,原来是你出的主意!”薛艄问起应年老艄的状况,天送戚戚然说:“夜黑间将将过世。唉,这人活在世上就说不上来,谁晓得他说走就走了!”薛艄深深吸着天送带来的恒大烟,半天才说:“我也是土埋到脖根儿了,穷捏搁着活哩。过一日算一日,说不定咱爷儿俩这是最后一面了!”老人的双眸又泡进浑浊的泪泉,被缭绕的烟雾遮掩。天送猛地觉得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欣然说:“大伯,可不要这的想,新社会了,还要好好活哩!”
开席了。前来祝寿的大都是艄公同行,其中有好几位陕西名艄。这些人凑在一个桌上吃饭的机会不多。天送与他们喝酒划拳吃过寿面后,又一起坐在薛艄的窑里闲聊神侃。直到日头快押山的时候,人们才陆续离去。天送临走前,兰花把他叫到一边忧心忡忡地说了几句悄悄话,“告给你一件事,你弟弟天顺跟咱女子勾搭上了,我也是前些日子才晓得。你说这作孽不作孽?千万可不能让他俩成!这两天把我愁的,你说这事可咋办那?”天送轰地就炸了头!不想这小子勾引的正是亲女,这样搞还成甚体统!老天爷怎这的给人出难题?他冷灰灰地应答兰花:“这事当然不能姑息他们!你我都先劝劝,劝说拆不散,咱再想其它办法。”天送是在憋气与作难中走回家的。他在自责,早听说这小子勾上一个,我咋没早点过问一下呢?我真该死!他在想,年青人热到这份儿上,就像春日发情的狗练到一搭,棒都打不开!这就和当初我和兰花好上一个样。那么要是天顺不听劝又该咋办?唉,这鸟事真叫人窝火!
秋日的夜晚凉梢可人。空中的银河被支离破碎的云块分割,像一条银色亮带甩上了肮脏的泥巴。涂着黯淡星光的黄河静悄悄流淌着,像劳作了一昼的农夫进入黑间的睡眠。静谧的夜被到处藏在草丛里的蟋蟀的响亮鸣叫所吵扰。天送天顺哥俩极少像这样一起坐在黄河岸边的石头上纳夜凉交谈。天送比天顺大着二十多岁,年龄差下一辈。与其说天送是天顺的大哥,倒不如说他更像他的爹。天顺也确实对大哥敬如父亲,然而却总是敬而远之。今夜偶然坐在一搭,他倒有些局促和别扭。他捡一把石子往河里扔着问:“哥,甚事?”天送语气温和地说:“天顺,大哥成天忙这忙那,对你的事关照不够,今日咱兄弟俩坐下来叨些叨些。”“有甚可说的?”“大哥有个朋友是吴堡人,家里有个闺女想寻个主儿。我在他家见过这女子,人长得挺稀?人品也好着哩。我想把她说给你……”“大哥,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不想要!”四弟的口气很坚决,天送无奈地想了想,明知故问,“为甚哩?”“我的婚事不用家里操心。”“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天顺抽着大哥递过的纸烟说:“哥,这事我本不想现在说,既然你问起来了,就明告你吧!我和岳家川万艄家的女子好着,她挺愿意我的。”“人家大人不晓得吧?”“可能还不晓得。”天送立即显出惋惜之情,“哎呀,天顺,你这事情应该早点跟哥说哩!我好托媒人早点去提亲。可如今已经晚了,我去给薛艄贺寿,听他家人说兀女子早和绥德一家订了婚。”天顺无异于被兜头浇了一瓢冰水,冰得他起一身鸡皮疙瘩,“哥,这是真的?”“我哄你做甚!”天顺狠吸几口烟,猛地将烟把子甩进黄河,仿佛要跟谁干架,“妈的,我不管他家订不订婚,只要他女子情愿跟我就谁也管不了!如今新社会婚姻自由了,他家凭甚要包办?”天送充满温情地说:“好兄弟,我劝你不要这么固执。天下好女子海了,何必非要娶人家有下嫁的人!再说,咱家跟薛艄家世代交厚,不要为这桩小事伤了两家的和气。”“那是你们大人的想法,我才不管这些哩!我就是要跟亲女好!”天送沉不住气了,开始冒火,“你这娃咋这的不识劝!”天顺一下蹦起来,冲着天送的脸面乞求,“大哥,我的事你不要管行不行?”天送也从坐石站起,语气中透出可怕的坚毅和威慑,“不行!我就是不许你和万艄的女子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你就别认我这个大哥!”“你你你……”天顺被大哥罕见的严厉惊吓得一时没了词儿,憋半天才哭嚎着喷出以下话语,可见他下了多大决心!“不认就不认!你本来就不是我亲哥!”这句话让天送好伤心,好伤心!伤心得几乎背过气去!他望着转身奔去、消失在昏暗夜色中的四弟,难过地重又跌坐在石头上。他心里像猫爪子在挠,抱着头痛苦地坐了很长时间,才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这一夜他翻来覆去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