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建国后头一个春节，饱受战争灾难的老河底人乐乐呵呵攒足劲准备好好闹一回红火。经过土地改革以及近两年的将养生息，人们的经济状况普遍有所好转，因此打心眼里愿意红火红火。县上也行了文，要求各乡村在春节闹红火期间大力开展“爱国月活动”。上边的精神和群众的积极性扭到一搭，事情就更为办好。应棉老汉被推为纠首。他人缘好，爱热闹，又是村支书的爹，号召力也就大。他把家家户户能动员的人都动员起来了。“破五”一过，就开始筹备。糊灯笼的糊灯笼，绑秋千的绑秋千，搭彩楼搭彩楼……多年没有转九曲、舞龙灯了，今年也要增加这两项。年青后生们就在黄河滩里栽木桩。像劳成吉这样的老手艺人都被唤到一起做龙灯。纠首下功夫组织的还是老河底最出名的红火跑水船秧歌。劳天送是跑水船的好手，应棉专门过河把他请回村当班主。天送喜好干这营生，就很痛快地应承下来。
跑水船三人一组，通常用三组，多者无限。好在当年跑水船的老搭档禾玉长、秦狗洞都回了村，天送就更喜欢了！说起秦狗洞，玉长和天送都卷他是“没出息的窝囊鬼”、“扶不上墙的懒猫”。他随部队进军大西北，临解放时落脚兰州市，当上一家面粉公司的副经理，相当于副县级干部了。可这位秦副经理一来是想的老婆娃娃热炕头；二来是怕残匪杀头——当时局势较乱，常有国民党残渣余孽武装匪徒在城市出没，抢劫商号，杀人行凶——就挎了一把手枪偷偷搭车跑回了老家。村人问起来，他只说没文化，做不了那事。没过多久，狗洞就被单位双开了（开除公职、开除党籍）。那支手枪他怕出事，就交给了村支书。天起又把它送到区武装部。人们都为他丢了一个副经理的大官感到惋惜，尤其是年青人，想出去干事还没门路哩；可他一点也不后悔，过去的一段经历就像没发生过一样。秦掌柜土改时被错斗以后，一条腿落下毛病，就在老街上开了一个杂货铺。土改分得地正好狗洞回来耕种，所以他也不埋怨儿子。狗洞听说他爹挨斗时，他的小女子吃住都在天送家，就非常感激黑虎。天送就说，老伙计了，你还跟我客气甚！如今这三位老河底村的建党元勋虽说都已不在党了——禾玉长被怀疑在石楼监狱叛党的问题经上级审查因寻不到证据而不了了之，党员自然当不成了；而劳天送因长期在河西黄河贸易公司做事，特别是老河底那年党组织被战工团摧毁后，他便失去与党的关系，算是自动脱党——但他们依然为共产党打下的天下太平而欢乐不已！他们凑在一搭练习跑水船就欣喜不止，就有说不完的话，逗不完的乐！狗洞说：“黑虎，咱不能光跑水船耍假的，等开了春我可真的要跟你扳船了！”玉长说：“哎唷，你是当过军官的人，天送哪敢指挥你呀！”狗洞说：“咱如今是老虎下山一张皮，凤凰落架不如鸡嘛！”天送道：“你俩要跟我流船我巴不得哩！就像上回流跌梢，真叫痛快！五圪截赤肚小子就缺你狗洞小子。”狗洞说：“我听玉长说过，你在壶口兀达扬了大名！当时你们要把我唤回来就好了！”应棉老汉还叫了一把子青年男女跟上老把式学跑水船，其中有劳天思、禾震海、劳针针、劳天顺等人。天送们须手把手教年轻人，还要自己练新段子，整日忙得不亦乐乎！正月十五前一日，闹红火的各项活动都准备就绪。
十五一大早，天送就让天顺天利两个弟弟把母亲及全家接过了河。劳王氏近一年没回老河底了，也想和邻居们见见面，在一搭坐坐。一家子就在二叔劳应年家落脚。应年婆姨劳景氏是劳王氏的相后妹子，但要年轻得多，嘴也能说。她不停地说着话，就把提前捏好的扁食煮出来了。大家就开始吃热腾腾的扁食。炕桌周围坐不下，小后生们就端着碗圪僦在炕下吃。两丈来深的窑洞哈气弥漫，没了空地儿，显得十分拥挤。坐在劳王氏跟前的五岁的有洪咬破一个扁食嚼几口说：“奶奶，扁食里没肉，光是萝卜，一点也不香！”一旁的金蕊盯儿子一眼，轻声说：“捏捏地吃，别说话！”正在炉窝里忙活的劳景氏就说：“洪洪，二爷家可比不上你们家，你爹是大老艄，挣得多吃得当然好啦！”应年就训老婆，“逢年过节的，你都说些甚？”劳景氏说：“我说得都是实情，不对？”劳王氏接话：“咳，一家人不知一家人的难啊！黑虎挣得多不假，可挣得再多也填不满没底的圪窝。”谁也不难听出这话里的含意，但谁也不想把纸捅破。天送天管天顺天利等兄弟吃完把碗一撂都跑出去了。本家叔伯门里的婆娘们就陆陆续续来看望劳王氏。娃娃们出到阳光明媚的院里放鞭炮。女人们就坐下一炕嘻嘻哈哈东拉西扯聊闲天儿。都说劳王氏发福了，脸皮儿红勃勃的，气色比前好多啦！劳王氏就喜得不行。说了一大阵子话，劳景氏就说该去看人家闹红火了。一群婆娘们领着猴猴蛋蛋出院门来到街巷。
家家大门前都是一地红的黄的爆竹皮皮，巷子里弥散着鞭炮炸药燃烧过的气味。土圪塄上的庄稼场里有个穿红袄绿裤的女子正在荡秋千，好玄，飞起的身子都超过了秋千的顶杆。围观的人们就给她鼓掌喝彩！天利望见母亲，就从圪塄上跳下，走近婆娘们，“妈，你晓得打秋千的兀女子是谁吗？”劳王氏边走边说，“咱村好多女子我都认不出来了。”天利说：“她不是咱村的，是陕西岳家川的。”接下来使个鬼脸，“她是我哥的相好！”劳王氏绷起脸，“你胡说，我咋不晓得？”劳景氏说：“哎呀，人家现如今年青人实行自由乱爱哩，你别管娃们的事！”关老爷庙前搭起的柏枝牌楼十分壮观，顶上插一面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凭添了节日气氛。穿着新衣裳的男男女女正陆续往这里走来。劳王氏一行穿过彩楼，进了庙门，就望见到处都吊挂着各样灯笼，白菜灯、窝瓜灯、萝卜灯、石榴灯、柿子灯、红枣儿灯、鱼灯、鳖灯、蛤蟆灯、蜗牛灯……劳王氏喜眉喜色地边看边发着感叹，“啧啧啧，今年的大年就是不一般！”劳应棉不知从哪冒出来了，笑着打招呼：“大嫂子，你也来看热闹？”劳王氏说：“哎哟，你这纠首当的不赖，把咱老河底的正月可闹了个红火！”应棉说：“年始是旧中国，今年是新中国，新中国就得新出个样子么！”劳王氏掇打着手中的拐杖说：“好，好，还是新社会好嘛！”应棉说：“今黑起才正经热闹哩！大嫂黑起你别走，先去河滩转九曲，转完九曲看舞龙灯，遂后回老爷庙观灯，看唱秧歌。黑起都请的是好唱家唱，”说着他两眼就盯住了一旁掐娃的唐金蕊，“哎呀，金蕊，我怎把你这个大名鼎鼎的盖仙汝都忽视了！今黑你得唱一段啊？你看人家天送，甚时叫甚时到。”金蕊羞赧地说：“我嗓子不行了；再说娃缠着身。”“我给你寻人看娃。咱说定啦，你准备准备。”应棉说完就风风火火离开。劳王氏说：“你应棉叔一辈子就是个爱热闹的人。”他们再往前走，戏台下的场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圈子里响着锣鼓，跑水船秧歌正在进行。可惜人墙挡着，只能听见声却瞅不见表演。八岁的有涛就喊：“妈，你听，是我爹唱哩！”劳景氏说：“你这个小鬼精儿，耳朵倒尖！”天利就搬来一摞砖头，让妈和嫂子们踩上砖头观瞧。
正是天送玉长狗洞的水船出场。老人手上场，观众的情绪就十分高涨！仍然是大个子玉长扮坐船姑娘，天送扮白胡须艄公，狗洞扮推车逗戏的二不楞。狗洞更发福了，腰圆肚大个子矮，推车扭来扭去像个滚动的皮球，加上鼻梁两朵白嘴唇一点红的化妆，越发地显得滑稽。二不楞的表演惹得全场一阵一阵欢笑。天送今年编的段子是《扬白帆》。用意之深一般人不一定能解下（读haiha）。船在黄河里上行，通常是靠众多艄公沿河岸拉纤前进。而扬帆是借助风力使船逆行，纤夫就轻松多了。天送听爷爷胡子艄说过，还是在老爷爷全子艄手里流船扬帆，以后多少年了没人使过帆。但胡子艄临终前给黑虎传授过扬帆技术。天送早有心试验一下，一直没个安定的日月。年始秋天他扯了几匹白洋布做成白帆在河上操作，一次成功，喜不自禁。由此，断了档的黄河扬帆技术又在他手里接续起来。这是编秧歌的用意之一；其二，他觉得新中国成立就好比行船扬起了帆，往后就能够凭借大帆鼓风前进了！响器伴奏，只听坐船姑娘唱道：
家传走水务庄农，
保德、潼关、下三门。
唯你河上扬白帆，
唯你河路吃得清，
艄公行里有状元郎，
谁不夸我哥哥最能行！
白胡须艄公双手舞桨、轻巧地走着圆场唱道：
孔明借得东风，火烧曹兵，
春风梳绿杨柳，南雁飞回。
艄公扬起白帆，飞舟上行，
撑帆且要操上心，拉好帆绳。
……
多少年了，劳王氏还没亲眼看过儿子当众唱秧歌。今日见黑虎儿又扭又唱的，心里就涌起一朵一朵喜情的浪花儿。娃娃们都挤到最前边看去了，这里就剩下劳王氏唐金蕊和劳景氏。金蕊往旁边瞟一眼，就瞅见天顺跟那个打秋千的穿红袄绿裤的女子说说笑笑从庙门口向人群走来，就惊奇地告给母亲，“妈，你快看，天顺就是跟那女子在一搭哩！”劳王氏扭转脖子一望，淡然道：“这娃就不学正经！”这时，就看见应棉老汉冲过去一把抓住天顺的胳膊斥道：“你这小子跑哪哒去啦？轮你出场了！”天顺赖叽叽一笑就跟应棉往场子里挤。劳景氏就说：“大嫂，看人家你这几圪且小子多出息！天送天顺会唱秧歌，天庆天利会耍龙灯，要是天旺还活着，这就更不得了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劳王氏立即瞪住劳景氏，“应年家的，你说我家旺儿怎的了？”这劳景氏本是个翻话的精，尽管立在另一边的唐金蕊给她又摇手又使眼色，她还是漏了底，“天送没告过你呀，大嫂，你家天旺早不在好几年了！年始冬里县上敲锣打鼓给你家送了光荣匾，应年就收起了，如今还搁在我那老瓮里。”劳王氏听着听着，就觉得心跳加快，血往上涌，眼前直冒火星子。“天送家的，你，你……”看不出她是生气还是想问什么，她眼瞅着儿媳话没说完就昏迷过去。吓坏了劳景氏和唐金蕊！他俩努力搀扶着劳王氏就让旁边的人把刚下场的天送唤了出来。天送摸摸妈的鼻孔尚有气息，就把妈背上送回了家。
经过一番推拿，劳王氏渐渐缓了过来。这时，天庆天顺天利也都跑回来看妈。劳王氏心疼地哭着旺儿，就埋怨天送不该瞒她。天送说，不是怕你的脑疼病又犯了吗！劳景氏就说，嫂，你看你这一堆儿哩，不愁没人给你养老送终，还在乎一个半个的！应年就训斥婆姨不会说话。劳王氏再没心思看热闹了，嚷着要回沟岔。天送就把妈和金蕊送过河，两口子陪着母亲做劝解工作。劳王氏的气短脑疼病还是犯了。不过，将养了一个时期稍好一些。若不是半年后四儿天顺出事失踪，老人家是不会过早去世的。
春末夏初，气候宜人。黄河里水流不大，上下往来的船只却也不断。黑虎老艄在吴堡河运站当技师把扬帆的技术一传播，黄河里有不少上行船都挂起了白帆。河风鼓荡白帆在黄黄的河面飘移，给雄浑的晋陕峡谷增添了美丽的姿色与风光。天送的船从孟门装了近三万斤炭往陕西清涧送。他如今用的艄公大都是自己人，其中有玉长狗洞，还有天顺天利两个弟弟。孟门之下有个叫驴尾巴岔的碛架，主河道的河床嵌着一块巨大的礁石。船装货少可从礁石浮皮流过，船装得重吃水深就避不过。若避不过事先就得采取应急措施，一旦船被撞裂马上修复。在黄河流船这样的事难免发生。今日船上货过重，临到驴尾巴岔天送就晓得躲不过碰石头了。他两手摇着尾棹，就命令扳腰棹的天顺准备好斧子和蚂蟥钉去船头盯着。这天顺的毛病和他爹拐把艄一个样，做事一是不用心，二是不专心，脾气还挺日怪，要不一辈子学不成大老艄。船流过礁石，随着船身的轻微颤动，只听“嘎巴”一声，头起裂开一条缝隙。而天顺却提溜着斧子立在船头发楞，他显然脑子走了神儿。“天顺！”老艄恼火地厉声一吆喝，正要日卷他，机灵的天利一个箭步跳过去夺过四哥手中的斧子就开始加固船体。天利这娃天生机敏，学东西在心，做事认真，记性也好，性格随了大哥。抗战胜利后，天送本要送他到老河底初小念书（此前他在沟岔八路军办的识字班认过一些字），可他死活不去，就要学扳船。他比天顺要晚上船两三年，如今在河路的了解以及流船的技术上都要胜过四哥。因此，天送就在这个最小的弟弟身上下功夫，不断地给他传授驾船技能。正因为这一点，使劳天利后来成为劳家门里最后一位名艄。黄河上人称“五娃老艄”。
船流过军渡，河西岸的崖坂坂上就传来委婉动听的信天游：
水瓮里起了哟依哟倒滴子，
心锤上不好活摇三摆唱曲子。
妹妹想你哟依哟枕头上睡，
眼畔畔时常摇三摆吊着泪。
你在梁里哟依哟我在沟，
探不见亲嘴摇三摆招一招手。
刮了阵黄风哟依哟吼了几声雷，
借了个避雨处摇三摆看你一回……
清脆的甜嗓、动人的山曲一下把天送的思绪拉回当年。她远远了见那崖坂上的女子好像兰花，那嗓音就更像兰花！眼前的情景使他犹如进入年青时代，当年与兰花的交欢在他心里涌起一波一波情浪。狗洞和玉长当然也听出了那女子的嗓音像谁。扳头把腰棹的狗洞踢一脚对过的玉长说：“捣四儿，你听出这女子唱的像谁吗？”玉长佯装严肃，“不要言语！别忘了船上的规矩。”狗洞说：“老叫驴，你倒挺一本正经的！你瞅，咱们黑虎老艄这当儿心里正美不滋滋儿呢！”年轻艄公们都解不下这话里是甚意思。玉长望一眼站在后舱沿板上捉尾的天送，会意地笑了。流船接近那女子站立的石崖时，紧靠船帮的天顺突然离开棹位，朝老艄喊一句，“大哥，我下去有事！”就跳入黄河，向西岸凫去。天送干气没法。心想，说不定是去会那女子。怪不得狗日的将才走神儿哩，原来是有人勾魂。天送的猜测不错，那会打秋千的女子正是为她的情人而歌；天顺也是因为有着这个约会而一路心神不安。但天送万万没有想到，四弟的这一偷恋竟给他带来终生的隐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