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他气恼的事发生在第二天。晌午饭时天送从河运站回到家，那个薛亲女正和他的母亲劳王氏坐在阴凉下又说又笑地缠线蛋子，那快活的样子很可能已得到妈的认可！果不其然，还没等天送言语，劳王氏便冲他笑吟吟地发话了，“天送，你瞅这女子当咱家的媳妇怎样？如今的闺女泼皮得没法说，咱还没去提亲，人家到认门来了！”亲女听着这番半开玩笑的话，甜滋滋傻呼呼地笑着。她根本想不到接下来听到的竟是冲着她的恶凶凶地怒吼，“你这女子来我家做甚？你给我滚！马上给我滚出去！”一家人都愣怔了。连劳王氏都惊得把线蛋子跌地下了。在老人记忆里，黑虎儿何曾是这么暴躁的人？也许他当下不该这么暴躁，可是他实在无法忍耐。天送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当然明白这是天顺故意把她领来的。他气天顺不把大哥放在眼里；更气天顺想争得母亲的应允而压他这位大哥服从！那女子吓得脸色煞白，立在兀达不知所措，只听再一声怒吼，“你滚！”才捂着脸哭哭啼啼飞跑出院。幸亏天顺临时被妈支出去买发卡，这时若要在跟前，非跟天送打起来不可。首先是从灶房跑出的金蕊指责男人：“你那么凶做甚？人家女子能受得了？有话不会好好说！”劳王氏也生气儿子的行为，但她毕竟亲着他，只能委婉地说：“黑虎，你也别生这么大气。天顺也是好意，想引回来让我见见，怪不得人家女子。”这时，天顺欢欢喜喜进院。他一听说亲女已走，扭屁股就去追。也不知追上没有，还是听亲女说了什么，当天顺再次返家，跟天送大吵一架。劳王氏看着俩儿子凶吵凶闹，又谁也说不住，心里不是滋味。
天顺从此再不跟大哥言语，也不去跟大哥扳船。整日在外边闲逛哒，要不就在家睡大觉。他做梦都想见亲女，多少回在人家院外踅来转去，却不敢入内。有一回在外面的土圪塄下躲了一整日，两眼紧紧盯住亲女家的大门，却只见她家其他人出入，不见要等的人露面。他哪里晓得，亲女此时已被她妈圈在窑里不准出院。天顺向母亲求援，劳王氏只是说去给你大哥认个错，这事你大哥不点头哪里办得成。他自然清楚大哥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天顺终于憋不住了。于初冬的一日后晌，他大着胆子闯进了万艄家大门。亲女已经出嫁的应答使他瞠目结舌！他大为愕然，脑袋像挨了一闷棍生疼生疼。他不敢相信亲女竟会背弃他远嫁旁人！他猜想亲女一定是强迫的！可事到如今，还能有甚法呢？他万念俱灰，在荒凉阴冷的河岸高垣上疯吼一阵，痛苦地流着泪怅然往家走去。进大门就遇上天送。好像仇人相见，他把全部失恋后的怨气及痛恨发泄在大哥身上，“劳天送！你的心好狠呐！这下你如意了吧？你根本不是我大哥！我也不是你兄弟！我永远也不想再见你！你一家子好活去吧！”说完转身就走。“天顺，你回来！”天送出院想把弟弟拦住，可是他已朝坡下跑了。天送就从后追赶，一直追到蛤蟆石渡口，天顺一纵身跳入冰凉的黄河。天送眼瞅着四弟朝对岸凫去，这才难过地像霜打了的萝卜缨子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往回走。
天送头一回成为家里人的众射之的。母亲抱怨他不亲四弟。好端端一个媳妇没能娶回家，老人心里自然不悦。尽管劳王氏平日对天顺不大喜欢，但在这件事上却偏向着四儿。妹子天心则说他好像变了个人，变得不尽情理。就连最疼男人的金蕊也嫌他不成全天顺。“怨不得人家跟你翻脸，就是你的过！”天送不后悔，有苦只能苦在自个心里。第二天他回老河底寻天顺。问过二弟，天庆说夜黑间在他那儿睡了一晚，今日打早就走了，也没说去哪哒。天送又跑到玉长家打听，玉长的二小子禾震海听天顺跟他说，好像要去碛口做什么事。天送花了来回三天的功夫去碛口寻找四弟，终没打听到下落，无功而归。
劳王氏的犯病，与其说是为四儿天顺的失踪，不如说是气大儿天送在天顺的婚事上没给她面子。偏在这时，福女过河寻到天送家要粮，说是她妈要吃好面，让快点送过去，还说别像打发叫花子的一样打发我妈。这话穿透麻纸窗牖，飞进劳王氏的耳朵，无异雪上加霜。劳王氏这回病倒再没起炕。天送给妈从吴堡县城请来名医诊治，中药西药吃了不知多少，但疗效不大。劳王氏依然是头疼脑晕恶心气短，饭量也逐渐减少。到年底一顿饭只能喝进少半碗儿面糊。老人还不断地发出长吁短叹，问她为甚也不言语。这明显是生气所至。有说法人老心小。她主要是气天送两件事，一是接济玛瑙家，二是没成全天顺的婚事。若是气旁人她还好对人言讲，气对她孝顺有加的大儿就不好说出口，因此只好憋在心里。这如何能不憋出大病？天送也许猜出老妈的心思，可这两件事偏又不好解释，他只能尽心伺候尽力治疗。翌年正月，劳王氏去世，享年六十八岁。临终前留下一句话，“黑虎儿，对弟弟们好点！”劳天送怀着愧疚的心情为母亲办了隆重的丧事，将母亲安葬在老河底劳家的祖坟。
劳天顺是稀里糊涂误入歧途的。
他跟大哥流船常经过碛口，也听二哥说过碛口背靠的卧虎山上有座黑龙庙，庙里住着许多和尚。他是从看戏中了解到杨家将里的杨五郎出家上五台山当了和尚，过得也不错。他失去亲女的爱情，又跟大哥闹翻，一气之下就想到去黑龙庙出家当和尚。岂不知他刚一到碛口，就碰上一个本村老乡，这个他称之为叔叔的人竟然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此人就是当年好吃懒做小偷小摸后来又当了老河底村警的劳金合。那年战工团在老河底屠杀共产党员，劳金合即是半夜里给刽子手引路认门的人。此后武工队进村惩治坏人的名单里本来有他，可巧那日他出远门而逃脱厄运。他听说后就再不敢回村，跑到中阳县二战区当了几年阎锡山的喽喽兵。46年中阳县解放，他又剥下一身灰皮蹿到柳林镇给一家大商号打杂混饭。47年冬土改时他本想回村，走到村边边上又不得不转身离去，因为他从一个本家侄女的嘴里听说村里打人杀人闹得很凶，凡是和国民党日本人沾边的人都挨了斗，他堂哥劳应山都被活活打死了。他一听怕得不行，就死了回村的心。后来就流落到碛口码头当了一名卖苦力的装卸工。天顺邂逅他时，他已经告别卖苦力，恢复了好逸恶劳的习性。他在村时，天顺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傻小子。时去近十年了，天顺却还记着这位当年村警的形象。而劳金合却不敢认已长成壮壮实实的大后生了。
碛口已完全失去当年的面目。抗战时日军八次侵犯碛口，已使这个往日兴隆繁盛的黄河码头重镇满目疮痍、破败不堪；49年黄河水暴涨，冲走大半条老街，镇子就更变得不成样子，镇容残损，萧条不振，像一张五官不全的老太婆脸面。只是因为这里仍然是黄河着名渡口，上下行船以及山陕往来摆渡不断，因此它仍然保持着古有的水陆码头风貌。除货物集散、客商过往外，四方闲杂人员来的也较多。天顺是在黄河滩碰上劳金合的。劳金合穿一件古铜色布袍子，脑扣黑缎瓜盖，脖子里围一条烂着洞的毛围脖，正往渡口走着，就听见旁边有人呼“金合叔！”金合扭头一看，是个中不溜个方脸盘留分头的青年人，惊视着不敢相认。“我是天送的弟弟天顺！”“噢，劳天顺！记起来了，拐把艄家的五娃。好狗日的，都长这么大了！你小子跑这哒做甚？”天顺也不隐瞒，就把想去黑龙庙当和尚的因由简单说了一遍。这真是天上掉下个活宝，劳金合打心眼儿里高兴！“天顺侄儿，你还年轻着哩，经事少。听叔跟你说，千万别去当和尚。和尚太苦，戒律也太多，不准这不准那的，别的不说，想日×都不行，人活一世不图个快活图甚？”金合见天顺皱起眉头撅着嘴一付发窘的模样，就眉飞色舞地接着说，“天顺，你要信得过叔，就入我们的道。我们正缺人手哩。”天顺犯疑惑，“甚道？”金合左右瞥一眼，凑近天顺神秘兮兮地说：“一贯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今日你算走运了，不然你想入还寻不见门道哩！”“甚是一贯道？”“一贯道就是一贯道嘛！就是让人修身成仙，长生不老，将来可以升天，永远进入道国。道国里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吃喝玩乐嫖女人，你想怎样痛快就怎样痛快。一贯道是将将兴起来的。天宫的太上老君可怜凡尘遭难，就给凡间有修行的高人下了一道旨意，要他发展一贯道。不是谁想入都能入的，要让道首选中你，你才能加入……”天顺听着听着，心里就觉着热乎乎乐滋滋。这不正是我现在要寻求的地方吗？当下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
他跟着劳金合穿过碛口街道，上了卧虎山。和黑龙庙打对的山腰里，有一所孤零零的院落。贴土崖掏了三眼窑洞。金合领天顺进了中间一眼。窑内光线幽黯，香烟弥漫，一下进到里面甚也瞅不清，只闻见浓重的焚香气味。停一会儿功夫，天顺才模模糊糊望见香案上碗碗碟碟里摆着许多供品，硕大的黄铜香炉里插着密密麻麻粗细不一长长短短的香。香案前压着一叠一叠写上字的黄表。香案后墙上挂一幅大大的人像图画，不知画得何位神仙。香案一侧坐位穿黄袄黄裤的女人，岁数不算大，天顺看她跟大嫂差不离。这女人涂脂抹粉、头上插花、双眼眯缝、表情严肃，散发着一股妖气。只见劳金合在女人耳畔嘀咕几句，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劳天顺听着，姜道首已准你入道为徒，快快磕头拜谢！”天顺磕过头后，又听金合叔说，“道徒为表对一贯道忠贞，本应上香火钱，念你孤身一人身无分文，香火钱免了，但要滴血表忠。举行入道仪式！”姜道首宣布过训文道规，劳天顺面香案跪地，破手指滴血于黄表之上，然后焚表、上香、磕拜、起誓……这一切做完之后，劳天顺便成为一贯道正式成员。
至翌年仲夏一贯道作为反动会道门被政府勒令取缔捣毁，劳天顺因在陕北乡村发展道徒众多、上缴道资额颇大有功，已被道首晋封为点传师。他对这个骗人的把戏竟然痴迷有加！最令他留连的是进道国享快活。那是一场野性的肆虐！男女道徒们都脱得光不溜溜一丝不挂，进入一间被蒙得黑暗无光的窑内，放荡行为，自由交媾。实际上是一种群居奸宿。最令他遗憾的是到底没见上大道首。姜道首不过是二道首，金合叔告诉他，会过大道首的道徒就升天有望了，他还答应一定帮他引见。如今大道首二道首们统统被枪崩。劳天顺以宣传反动迷信、蒙蔽欺骗群众罪被判处五年徒刑，劳金合也被判处七年徒刑。全都关押在地区监狱。
劳天送却始终没打听到四弟的下落，还托了许多朋友到处查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