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山
1960年夏天。
太谷师范党委指派我们一年级六个班的学生,参加建设文峪河水库的劳动。当时,我是中师27班的学习生产委员。我校三百多人从出发到回校,历时两个多月,胜利地完成了党委所交给的任务。
当年参加水库建设的学生,现在已是七十岁左右的老人。但四十八年前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并没有在我们的记忆里变得淡漠,许多往事仍然记忆犹新。本文想通过亲身经历告诉年轻的校友们:在国家最困难的年月里,太谷师范的学生能经得起考验,没有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在太谷师范学生的心中,有“永远的太师”。
开赴文仪村
5月31日,赵九洲老师率领我们,仅用了半个多小时,就从太谷乘火车到了祁县。在祁县车站的月台上,刘尚富老师给我们做了简短的介绍。他是文水县北徐村人,家离文峪河水库不远,对行军路线了如指掌。他说:离水库最近的村子是开栅,但开栅已住满了民工,我们的住宿地是文仪村,离祁县55里,不通汽车,只能靠两条腿走着去。
我们跟着刘老师,绕过祁县的城东和城北,然后又折向西南。过了城赵村,又走了十来里路,迎面一条河横在了我们面前。刘老师告诉我们,这就是汾河。
我是初次见到汾河,只见汾河由北向南而去,宽约百米,河床平坦,风光旖旎,两岸是碧绿的庄稼,号称山西的粮仓。那时候这里还未建桥。时值汾河的枯水期,水流很小,河上架设着独木桥,我们从独木桥上踏过了汾河。过了汾河,便进入了文水县域。又走了大约5里,便到了云周西村。原来这里是刘胡兰烈士的故乡,已易名为胡兰村。我们在村里作了短暂的休息。烈士陵园正在修建时期,我们瞻仰了烈士墓和七烈士就义处,很快就又赶路了。
出了胡兰村,大家一边议论刘胡兰烈士的英雄事迹,一边咒骂阎匪的暴行,不知不觉就到了文仪村。
文仪村是一个以种植为生的村庄。这个村地势平坦,水井很多,主要农作物是小麦和蔬菜。小麦正在扬花灌浆,蔬菜中大蒜最多。村里没有高墙大院,但老乡们已为我们腾好了房子,学校的炊事员们提前盘好了灶台。学校领导做到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繁忙的工地
第二天,我们上了水库工地。文仪村离工地15里,道路好走。
穿过文水的重镇开栅村,很快就到了工地。举目眺望,好宏伟的场面!作为主体工程的文峪河水库大坝,已经有了雏形,大坝约有三四米高,运土工具是清一色的平车,民工们把一车车的土,正在川流不息地拉向大坝。
总指挥部正在开会,我们趁机上了一堂语文课。大家席地而坐,听陈懿妫老师讲《百合花》,这是我国着名作家茹志鹃的新作。陈老师学识渊博,口才也好,我们印象很深。
总指挥部的会开完了,学生兵团的政委老芮给我们讲话。老芮四十多岁,穿一身旧军装,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首先欢迎同学们参加水库建设,接着讲了建设水库的重要意义。
他说:文峪河是汾河的一条重要支流,发源于吕梁山区,平时干涸,每年雨季就汇集了几十条山沟的洪水,形成山洪暴发,冲毁文水平川上的几十个村庄和庄稼,给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很大损失。所以,省里决定修建一个水库。现在离雨季还有一个月。他问我们能不能完成任务?我们齐声回答:能!
听了老芮的介绍,我们才知道,形势非常严峻,任务非常艰巨。
6月2日,劳动正式开始。工地实行8小时工作制,为了抢进度,同时也为了提高效率,采取三班倒的办法。白班从上午8点到下午4点,阴阳班从下午4点到晚上12点,夜班从晚上12点到次日8点。每天晚上,工地上灯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昼。
我们班和28班是白班。一开始,我们以为白班最好,后来才知道,夜班最好。因为天气渐热,夜班凉快。
学生兵团的到来,给工地带来了欢乐、笑声和活力,大坝增高的速度加快了。学生拉车的速度比民工快。学生们不论男生女生,没几天都学会了拉飞车,民工们没有拉飞车的。飞车就是拉土下坡时,把平车辕条往高抬,借助冲力,车轮就会越转越快,身体就可以悬空,只要两脚交替点几下地,转眼之间就能把土拉到大坝上。飞车虽快,但有时也出问题,容易丢失平车零件和发生翻车事故。28班的张传宝就因为翻车造成了双腿骨折。
指挥部很重视宣传工作。工地上有很多高音喇叭,广播声可以覆盖大坝和所有土场。广播的内容有新闻、气象、歌曲和通知等等。我们一边劳动,一边听广播,甚至还学会了不少乐曲和歌曲。如:
高粱酿酒哎香喷喷哎,
三杯美酒敬亲人敬呀敬亲人,
亲人就是那解放军,
举起酒杯表表心,
亲人就是那解放军哎,
举起酒杯表表心。
工地上的宣传工作激励了士气,丰富了精神生活,给我们了解国内外大事提供了方便。如:我们从新闻广播里,得知了阎锡山病逝于台湾的消息。
平车故事多
工地上的任务以运土为中心,运输工具全靠平车。谁也希望用上一辆得心应手的平车,好多拉快跑。
班主任段文宾老师推荐我当保管,直接受刘尚富老师领导。我以为当保管轻松,不愿意去。但段老师要求服从命令,我只好向刘尚富老师报到。
和我一起当保管的还有24班的韩友愈,刘老师告诉我俩,任务有两条:一是保管平车,不许丢失;二是修理平车,坏了就修。
指挥部给我校拨了几十辆平车,还有不少铁锹和镐头。开头几天,我和韩友愈把工具做了分配,就跑回班里拉土去了。刘老师知道后,批评我说:“你以为保管好当?你是我挑选出来的人,就因为保管的责任重大!指挥部规定丢一辆平车赔二百元钱,你不在丢了车谁负责?再说坏了车让韩友愈一个人修,耽误了拉土谁负责?”我辩解说:“我的老家出门劳动靠扁担,你就让我过一下拉平车的瘾吧。”刘老师一听更火了:“过把瘾重要还是修平车重要?亏你还是班干部哩。”我说不过刘老师,就说:“以后我坚守岗位,还不行吗?”刘老师笑着说:“这就对了。”
刘老师的话没错。工地上人歇车不歇,再加上同学们拉飞车,平车很容易出毛病。有丢了花帽和轴承的,有丢了头道箍和气门针的,有破了车胎的,还有车轮扭了麻花的。我和韩友愈每天忙于平圈、补胎、换零件,但待修的车还是接踵而至。
最发愁的是打气。别看没什么技术,但却很费劲。平车负荷重,要打气的车又多,双手起了血泡,忍着疼还得打。刘老师把情况反映给了兵团的政委老芮。
有一天,学生兵团决定倒班。我们是白班,下午4点,同学们下班回文仪村了,接班的人还没有来。我让韩友愈先走,我留下来交班。左等右等阴阳班还不来,我一推算才明白,坏了!没人接班。我必须在工地坚守二十四小时,也就是说,今天的晚饭、明天的早饭和午饭都吃不成了。如果我走了,这几十辆平车就没人看管了。怎么办?我决定坚守岗位。
我陪伴着平车过了一夜。夏天的晚上不冷,有其他兵团上夜班,不寂寞。我躺在平车上,尽想些美事。几十年后,水库是个好地方。安装了水力发电机,发电后水照样可以灌溉。水库里养了鱼,湖面上飘荡着游船。这里成了一个旅游胜地……
第二天上午,我感到越来越饿。开栅就在附近,我想去买些吃的,但是不行,没有钱,有钱也不行,还得有粮票。忍吧,想想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再想前苏联红军瓦西里,再饿几个小时算什么。
下午4点,阴阳班来了,刘老师把三顿饭的干粮都捎来了。他一见我,就心疼地问:“饿坏了吧?”我说:“还能坚持。”刘老师说:“别逞能了,快吃吧。”这一顿,我吃得最香,最饱。
土场中救人
工地上没有推土机、挖掘机等现代机械,取土全靠爆破。
每到交接班的时候,广播就喊:“各土场的同志们注意啦,现在开始清场,大家赶快撤离到安全的地方。炮手们进入阵地,准备放炮。”再过几分钟,就会响起哨声,那是最后的督促信号。再过一会儿,就会响起轰隆轰隆的炮声,只见各个土场上空硝烟迷漫,尘土飞扬,场面非常壮观,人们就像看电影一样。
时间一长,我们就摸到了规律。如果炮声闷声闷气,那是好炮,因为把土炸得疏松了。如果炮声尖锐刺耳,那是把少量土炸飞了,几秒钟后,大大小小的土块就会像流星雨一样乱落下来,这是很危险的。所以,即使人在远处,也要靠近平车,便于钻到车下躲避。
太谷师范的学生没有受过爆破的害,但太谷中学却险些出了人命。
那是在一次炮声响过之后,土场半坡上有房子那么大的一块土没有滚落下来,一个太谷中学的男同学爬到坡上,刚用铁锹捅了几下,土块就散裂开来,大批松土直往下滑,他赶紧跑,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从坡的上面接二连三地塌下来几批土,转瞬之间,人被埋了。人们看到这惊险的一幕,用不着下命令,在场的学生全都冲了上去救人,不管是太谷中学的,还是太谷师范的,大家都拼命用双手刨土寻找。十几分钟后,把被埋者救了出来。所幸的是人还活着,这个“土人”向大家摇了摇头说:“没事,没事。”
困难的七月
7月份进入了雨季,工程进入了决战期。
大山深处已经下来了两小股洪水,它像大自然发出的警告:山洪说不定哪天就会来临。工地上的气氛紧张极了。广播里频繁地呼叫各个兵团的团长、政委到指挥部开会,研究对策。人们知道,大会战没有退路,不是大坝拦住洪水,就是洪水冲垮大坝!
然而,各个兵团都存在三大困难,学生兵团尤甚。
一是疲劳。自从到了工地,就取消了星期日休息。大坝天天升高,下坡逐渐变成了上坡,三四个人前拉后推,才能把一车土送上大坝,体力消耗很大。从文仪村到工地来回要走30里,加上8小时劳动,每人每天光走路就有七八十里,不少同学劳动完从工地走回文仪村,仅路上就需要歇好几次。
二是饥饿。工地上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一斤半粮食,在1960年国家最困难的年代,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不能再提更高的要求。但对我们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劳动强度大的年轻人来说,仍然是吃不饱的,个人再买食品又缺乏钱和粮票。无论白班、夜班和阴阳班,上工时必须带一顿饭的干粮,或是半斤面的馍,或是半斤面的饼。有些男生在文仪村吃饭时,忍不住就连所带的干粮也吃了,在工地上只能饿着。
三是疾病。主要疾病是腹痛和痢疾。腹痛的人几乎天天有,22班学生张利华,就因为腹痛抢救无效而死亡。痢疾引起很多人拉肚子,苍蝇可传播痢疾。在文仪村的敞棚灶房里,苍蝇特别多。炊事员们蒸馍时,刚把发酵的面倒在了案板上,立刻飞满了黑压压的一层苍蝇,怎么也赶不走,气得炊事员们直骂。
我们班的四十八位同学中,没有请过病假的只有两位:我和赵瑞英。
为了克服困难,取得决战胜利,各级领导想了很多办法。
省领导在太原组织了省干团,支援水库建设,并调来了皮带运输机,能把土直送坝顶。
太谷师范党委增派了二年级两个班,这是一支生力军,并由郝正南老师带领慰问小组,到工地上鼓舞士气。
太谷中学党委派出了文艺宣传队,到工地上进行了慰问演出。
学生兵团的政委老芮,从太谷调了两名修车工人到工地支援,并配备了一台电焊机和一台能给平车打气的气泵。
同学之间,高度地发扬了团结友爱精神,女同学经常匀出饭或者干粮来支援男同学。大家抱定一个信念:坚持到底,拦住洪水。
到7月底,高高的大坝终于隆起来了,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这笑容表示:这一场决战,大局已定,人民胜利。
班师回学校
8月4日上午,我们在工地上接到了上级的命令:学生兵团马上回校。同学们立即返回了文仪村。刘尚富老师、我和韩友愈清点了工具和所有的平车,交代给了指挥部,最后一批离开了水库工地。
我们三人回到文仪村时,炊事员告诉我们:女同学和体弱的男同学,已经坐汽车走了,他们将绕道太原回校。其余的身强力壮的男同学,步行到祁县,坐火车回校。
吃了中午饭,我们背着行李,几十个人相跟上出发了。回家的人走路又快又不觉累,我们一口气走到了汾河边上。
汾河已经涨水了,独木桥不见了踪迹,需要摆渡。每人的船票五分钱,由刘尚富老师统一支付了船家。我们到了祁县车站,正好有北上的列车,我们跑步上了火车。
回到学校的时候,才知道早已进入了暑假。校党委只给我们布置了一项任务:休息三天。由于我们班的宿舍正在进行修缮,我们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孔祥熙宅园的绣楼上。
在我们休息的三天里,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情打扰我们,我们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美美地休息了三天三夜。
凡是从水库工地上归来的学生,留守学校的炊事员都能一眼认出来。因为我们一个个又黑又瘦,男生像庄稼汉,女生像村姑。炊事员们对这些人特别客气。开饭时,不管去得早,还是去得晚,都会热情接待,连一句埋怨的话也没有。
太谷师范就是我们的家,回到家里的感觉真好。
张铁山 1959年-1963年在太谷师范中师27班学习,1963年分配到太谷师范附小任教,现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