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别离情。
聚泪盈,散泪盈,万状情深未结成,江头潮已平。
越水潺潺,飞溅了往昔的宁静,纷纭了万世的喧嚣。掬一豆明月江中投,却不慎,水寒触心愁。吴山青,原是万木披叠成的苍弯;越水寒,却道是英杰已逝悲事留。这一江水欢腾过离骚绝韵的雅致,又飞溅成了霸王洒泪的豪壮;这连绵的山承载的风起云涌的世事,又有多少留了下来。只怕是越水寒,越水寒,万物东流去,难在还。
一、越人歌“先生,我要的剑可打好了?”
会稽之崖,一间与越水一样铿锵、与越人一样槛褛的铺子中,重锤声声,每一锤都仿若炼着人心,锻着情义。这里是人迹罕至的,迎风的坡面上散乱着群星一样的野兰,雅致得很,却又藏着令人畏惧的歇斯底里。越人铸剑,各地皆有名匠,但今天越王手下百余精兵却再次将这片会稽山麓如三年前吴兵的轻骑铁甲一样地包围,断然不顾这崖上因铸剑而生茧的双手会有如何命运。
“先生?”那个声音又一次焦躁地呼喝。崖下有兵士上来,奉上了一壶酒。
“大夫可休再唤老朽作先生罢。范大夫位极人臣,怎能委屈了身份?”那双布满老茧与烫伤的手在火与铁的焦灼中依旧未停,抡起的铁睡“锵锵”地奏着,颤抖的声音只是顿了顿而又道:“大夫三年前叫老朽铸剑,老朽未敢耽搁,大夫且随老朽来。”那双赤红的生了茧的手停了下来,枯枝一样的手臂仲展开,指向茅屋的西侧。余晖下曾经的那块空地已经不再空闲了,一层又一层地堆砌了青的、墨的、紫的,乃至水白的弯折废弃的剑。这些剑在余阳橙红的光影中,如在血中洗过一样,笼罩了不祥。
那个披着茶褐色斗篷压着顶大斗笠的人眼里儿乎是渗满了泪:“难道,再也没有人能造出一把可为国复仇的越剑了吗?”
声音像是隔了寒冰,抖落了一地悲情。
老者不再看他,收回手臂,转身回到被烤得焦红的铸台前。
取了一块生铁丢进灶里,随手将兵士奉给他的那壶越王赠的美酒全洒进了灶底。堂中的火在这一瞬间雀跃了起来。
老者又抡起锤柄,“锵锵”地打了起来。他颤抖的苍老的声音乎淹没在这锵锵声中了:“曾传我们越国有祖传的一种铸剑之法,所铸之剑如越水般流光通透。剑体薄胜蝉衣,却可削铁断金。吴国将士见之则难逃一死,故越国强于吴国百倍。然而百午之前越国王权与铸剑者起争执,王杀了铸剑之人,越剑的铸法遂绝。百年来,未有一人得到铸造越剑的要领,故吴胜越而我国危矣。”在那双手下,一块斑驳的生铁渐透出本色,并依稀显其剑形。近几十年,吴越之间是可谓冤冤相报无期可止,越王三年前来这会稽山上求剑退敌时,吴国的三千轻骑铁甲兵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当年老朽既言越剑已死,无可回天。大王便是那时降了吴国吧。
那个头顶斗笠的大夫忙问:刃卜先生为何在三年前又答应我替越王铸剑?
老夫并未应允大夫替越王铸剑,老夫只是在为大夫您铸剑罢了。那双手已经将红透的雏剑取出,在磨具上比量着。
“为越王铸剑难道不比为我更重要吗?”斗笠下,那双眼睛中的泪水已经决堤。
“老夫知道,越王为自己而求剑,而大夫为天下而求剑。”
磨具上的剑,轻薄如蝉翼,剔透如越水。斗笠下,那双拭去泪水的手已经伸了出去,“老先生,谢谢您,剑给我吧,不论它是否锋利如百年前的越剑。”
老者的手停住了,一笑:“剑未成,要淬。”
“用越水行吗?”
“不可,越水不够寒。”
“还有什么比越水更寒?”
·人血。
当太阳将散落在山坡上的最后的光影收拾去了,有一行人踩着刚洒下的月光默默地离开,其中那个披蓑戴笠的人手上比来时多了一把剑。山坡的空地上,还淌着一股血水,盘曲着像一头怪蟒。这血流的一头是面上挂着微笑的铸剑老人裸祖的胸口,一头是至寒至清的哭泣着的越水。那满天星光月色流转,没人明白,为什么这个铸剑的老者,不用至寒的越水,而一定要用自己的血来淬那柄落人权贵手里的剑。
会稽山风会唱歌。今夜,山风奏响的一曲,恰是越人歌。
二、碧螺舞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越王手里了。他的脸上密密地雕刻了三年吴国石屋看马的经历留下的沟壑。他将我捧在手里,像捧一个亲人或一位老友的面庞。
我是一柄越剑,我有越剑独具的薄、利、流光的魅力,水白的剑身焕发着越水一样的寒冷,剑柄上茶绿鹃粉的雕饰又似渗了血的色泽。
“属先生可好?”越王仔细端详后将我搁进一个垫着黑缎的锦盒,问身旁一个我仿佛见过的人。
……属先生在会稽崖边,用自己的血,淬了这把剑。范大夫回答。这回他没戴斗笠,可原来斗笠下飘摇的声音,而今依然哑咽,如饮了太多吴国夹血的风。
“我勾践身上终究是洗不去对铸剑师属家的罪孽。那么。”
他的泪打在我身上,将我喜寒的身躯灼得很疼,很疼。“这把剑就叫它‘属镂’吧。”剑盒啪地合上了,我重新在黑暗中迷睡。
“文种大夫,依你之见寡人石屋看马,卧薪尝胆之后,难道也该如属先生一样自股于会稽崖越水畔?”那个胡须很稀落的王依乎又悲伤起来。
“越水虽寒,游鱼仍可存活,因为其信念笃定。越水之东是东海,东海水暖,故各斯鱼蟹为求生而东去,而少有死于水寒之理。鱼尚如此,王又怎会毙于水寒?”文种慢条斯理,恰如游鱼自得其乐。
“若寡人这条鱼未到东海越水既枯则何如?”
“东海不竭,越水何以枯哉?惟东海涸而越水可绝。况越鱼日受东海所唤,焉能坐以待毙?臣择计有七:一曰贿,使吴大意;二曰色,令其荒淫;三日土木,使其劳民伤财;四曰购,令之仓粮殆尽;五日传谣,令忠臣退避;六日……”
“妙哉,卿家可不用多说,寡人依言用前五条足可以胜吴于无形。”
于是,越宫里多了一个女人,范大夫叫她碧螺。
碧螺在春花烂漫的时候踩着星星点点的月光舞了起来,在越王亲自训练之卜将年轻的生命旋转成如越水般绚烂的无奈。她原来也许是村野的姑娘,也许是市井的姬奴。但而今碧螺进了越宫,便不是碧螺,而是西施,一个将被送往夫差掌中成为玩物的女子。碧螺舞,范夫泪,纠缠成了一缕清风。
春去,秋至,天凉,西施走了。我被盛在盒子里睡在她环里,奔向另一个写着宿命的地方。范大夫的马追了二十里,终究追不上了。只是秋夭越水寒了,西施的心也寒了。
三、姑苏台姑苏城外起了一座高台,原先是拟吴宫高殿大小所筑,然而越王进贡巨木百株,吴王唯恐大材小用,暴珍天物,将本已很恢弘的台子又加高一丈,却不知这台下洒了多少百姓的骨血。曾经的碧螺现在的西施的车晕到了台下。我听到她望着高台叹道:
“属镂呀,属镂,难道碧螺后半生就要与你一同被困在这囚笼了吗?”吴山青似黛,像西施眉梢的雾霭。
吴君高坐殿上,西施双手托着我轻薄的躯休,每向前的一步都像踏上了刀尖。她的痛,只有我最清楚。正如文种所料,吴王没有接我这柄越国作为贡品的世上独有的越剑。他握住了西施的手,而我被重重地摔在姑苏台上,大殿上回荡的全是我的呻吟,好像又夹杂了一个老臣的叹息,他叫伍子肯。
越人歌从此在吴宫奏起,我在吴王腰间徘徊迷惘。西施总是在深夜如从前的碧螺一样地抚着我,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在家乡时与范盏月下共抚的那张琴。
吴君自北齐大胜而归,宴文武而赐军士。越国的大夫文种又来了,手里托着一份很厚的礼单。吴君笑,西施也笑,只是她的笑庸里溢满苦涩。伍子管也笑,大殿上便充斥了嘲讽的味道。
“伍相曾千方百计阻挠孤王攻打北齐,而今孤王得胜,相国就再没有什么话叮嘱厂吗?”吴王的确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