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森回乍暖时,我都会抽空到家门外的汾河边去走走,听一点关于春天的消息,触一触咤紫嫣红的美丽。还有,最剖舍不下的还是那座元好问留下的雁丘。时隔数百年,现在这一垄石丘也许只是后人迎合古籍的仿制品,又或许仅仅是公园用以招揽游客的招牌,但每年,当我轻轻拂去石丘上的落花时,总会有不一样的感怀。也许这便是古物的魅力吧。又或许是春天在变?是雁丘在变?是我,在变?雁丘很沉双,没有答案。我只能兀自吟着元遗山的《摸鱼儿》。
恨人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署。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和暖及?
兔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今年,春天来迟了,我却来得更迟。不知是这首古曲的韵调还是这春意阑珊景致的触动,竟令我凭空生出许多感慨。有些失意又有些张狂。总之,这一切发生在我十七岁迟暮的春天,我狂妄地吐露出来,望这满地的落花与寂奥的雁丘原谅,春暖乍回时,仍存料峭。柳寥草倾时,犹似深秋。淫雨霖霖,霏霏才尽,再悯汾水稠,却见沿江碧柳。人道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却犹自,俗念不却,恋江边草木枯树逢春,百莺回转,又是一年暖风深。
喜自独行,避忙时,寥落江滨;寥落江滨冷清,但为倾听;
但为倾听细语,皆源风雪尽处,喜空灵。君且听,乍破似樱唇引歌,自是春桃迎宾;君且听,乍拨似琵琶细语,自是冻河才解;
君且听,乍曳似闲云野鹤,原是纸莺振翅,挂千丝万缕;君且听,乍陨似相思红豆洒花家,乃是杨花才熟,串串写春心。
春光故好,汾水古渡头,仍是清冷。单帆无风鼓,锈舵满苔痕。犹自难忘,声声堆鸿,其舟在河,其人在何?袅袅秋风,洞庭曾碧,屈子无迹。一江春水,其愁何也?其稠何也?逝者如斯,岂真未尝往?非也。盖当年明月今年不见明,当年关山今年断河山!逝者,终已往也;人者,沧海一粟。纵你我自念清高雅性,葬海棠花魂,砌白露为骨。一江流尽,尘泥尽去,皆往也,皆往矣!
自是独行,龋蹈无依,口佳暮日凉风,咽咽相慰。勿过渡头西南,乱石丛中一垄,其上赫然为“雁丘”。何曾忘才子元遗山,健笔写柔情,一曲《摸鱼儿》传遍古今。只而今,欲望千山暮雪不见,惟余孤影。念及夭南地北双飞之客,却见行人无缓,谁还念当年老翅,寒暑与共?横汾路,情是何物?恨春不语,自言便是“生死相许”。生死相许?相许为何?相许初春傲月寒,竹许磐石透骨穿。华山女姬,“悦之无因”飞身投棺;孟家姜女,哭断长城万年仍传。相许生死,何止为情?出师一表名世,泪洒五丈原,身先死;袁公崇焕不灭,削骨宫阶前,毁长城。生死许一个“忠”,生死投一段“义”。谁道是当年箫鼓忍寂寞,而今《单刀会》、《四郎探母》,字正腔圆,声声俱是当年泪!如今,独立江头,却才知一江春水咸,尽是眼中酿醉。
流年不待,便似既望月亏,盈壶酒溢。雁丘石上,纷纷落英和箫下,染赤一片嫣霞。望木兰葱葱,看木棉初结,纵不理万年事,仍伤怀少年时。碌碌风波,车水马龙,酿了一场红楼梦。幼时望岁逝如下水,只盼风华正茂年月,别样生姿。而今无味,花季凋零,雨季贻误,只余了一年春景一年伤。自问觉愧,再问有悔。年华只若流云度,负了当年愿景。再回首,风云变换,几度春秋。少年子弟江湖老,鬓无银丝心上皱。世故人情,皆化了黄粱幽梦。生,得无似雁丘,只余虚设否?
念千年古事百世不衰,叹我生庸碌只度春秋。不觉江暮,日如琉拍遗血沉水,遁去余晖。只记得一联曾道:“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流千古,江楼千古”,千古江流何曾是,江楼可余史风中?乃对以李太白诗云:“凤凰台,凤凰游,凤凰台上凤凰游,凤游万年,凤台万年。”太白曾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颖题诗在上头。”犹且吟曲凤凰游。古虽堂皇,今者亦可作后人之古。正所谓“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只此非,悲夫“之叹,却为壮志豪言:为一粟者,当作沧海所留之一粟;为一蜕蚌者,当作撼动大树那一缕;为一动情者,当以”生死相许留青史!故而元氏所道甚是:“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余乃万古千秋所待,只惜不是骚人,只望又万古再千秋后,且更有好事者凭吊雁丘,能知余曾葬一年春光于此,略叹一声,足矣。
余多有胡言乱语神情恍惚之时,幸而独自游江。不觉东方月起,皓皓清清,袅袅盈盈。或鲜草葱绿或鹅黄桃红,皆已无视。
只余心下怅然扫尽,空旷可歌,歌日: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于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