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有梦，梦见了孙谦老师。山西老一代“五战友”作家，都是我的恩师。其中孙老师与我的关系有点特别，他从来不是我的行政领导，只有师生关系，而且是那种纯民间的、草根味很浓的师生关系。即如昨日梦中，他对我还是那样一种平民式的称呼：“嘿，小伙子……”于是乎，我再也睡不着了，跟孙老师打交道的陈年往事涌上心头，历历在目。上午，翻检自家小文库，发现了多年前这篇未曾发表过的忆旧文章《跟孙谦老师下煤矿》。现以博文推出，一为酬梦，二为怀念这位一生官星不亮、华盖照命的老作家。]
1977年春天，打倒“四人帮”才刚半年，整个中国还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政治气候。对于一向习惯闻风创作的中国作家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十分窘迫尴尬的局面。恰在这时，省里派下一个创作任务，叫写一个煤矿题材的电影文学剧本，由孙谦老师领衔主笔，我来打下手。当马烽和西戎先生把这一决定通知我时，我自然是欢欣鼓舞之态可掬，但孙老师对此却并不十分热心，拖了一些时日才答应下来。把我叫到家里说，小周，这事你别急，咱们先下去慢慢地跑，怎么样？那时，我刚从一家煤矿调上来，整天处在一种傻乎乎的亢奋状态，无暇也无能去理解他这话的深意，心想只要跟上你，你说咋办就咋办。于是便开始了我们半年多的煤矿之行。一老一小走南闯北，朝夕相处如影随形。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孙谦老师的平面形象变成立体形象，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赶不走磨不掉。
现在，孙谦老师驾鹤西去，再也不能回到我们中间。于这夜静更深之际，我不由打开尘封已久的日记，去追寻跟他下煤矿的那一串难忘的足迹。20年前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发生，更因沧桑月光沐浴，一切于如梦如幻之中，愈发显出亲切珍贵，令人心醉心酸……
今天，在大家痛悼孙谦先生的氛围中，我愿将我私人日记中有关他的一些片断公之于世，使他这一小段鲜有人知的生命链条与整体接轨，永久呈现在亲朋好友和世人的记忆与怀念之中。
孙老师，您那颗一向不求闻达的灵魂，对此也许并不赞成，甚至生气。那么，就请您原谅我这好意的轻率吧！
4月14日星期四
早晨阴云厚重。午时风起沙扬，终于云散日出。人们盼雨的一番热情又凉了。
孙老师今天叫我多借有关煤矿的书籍资料，说有用没用你别管，多多益善。看来他同意接任务了。今天我乘机仔细打量了孙老师，以前哪有这么贴近而且从容的机会？他面部特点有二：一是皱纹多多，一派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风光；二是上眼皮过长或是过松弛，遮住双眼不露，一旦抬起来却目光灼人。他问我的家庭情况，我在煤矿的情况，我在大学学什么，等等。听说我有儿子7岁，女儿4岁，表示惊讶，难得一笑，终于显出和善的本性。我顿觉我们之间的距离缩小了不少。
4月25日星期一
今早7时30分，与孙老师乘火车赴阳泉矿务局。11时许到站。刚下火车，就听见车站广播反复喊道：省委来的孙谦同志、周宗奇同志请别出站，有人在站台接你们。孙老师立马有些不高兴，连声嘟喃说：“这是作球甚哩！”我说：“一定是上面给他们通了电话，您这九级高干下来，谁敢不接？”孙老师嗨的一笑，无可奈何地说：“没意思没意思。”
于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了车站，于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吃罢接风宴，于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住进矿务局招待所317号房间。当然，这是一间贵宾大套间。
第一次与孙老师住在一个套间，我是有点拘束。也许孙老师看出来了，便借着喝茶讲了茶经。他说：“这茶并不是人工培植的，而是一种野茶树上结的。在黄山的峰顶上，野茶树梢上的茶叶片子干了，当地人把他们饲养的小猴放开，蹿上去采下来，加工切丝而成。”接着又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位茶客专喝上等黄山云雾，因此倾家荡产，连老婆也外出作佣自谋生路。一日，此人沿途乞食来到一富室门外。主人出来说，早饭已过，午饭未到，没有可舍的。这位老兄说：愿得一杯黄山云雾，即使剩茶也没关系。主人答应了他。他端起茶只品了一口，即大声叫道：“沏茶者必吾妻也。”主人大惊，把沏茶的佣人叫出来一问，果真不错。
5月2日星期一
今早来到三矿，住招待所五楼上。这里的建筑质量和房间设备比局机关还好，就坐落在赛鱼车站附近，一条山沟的口子上。刚住下，孙老师就急着把局里跟来的陪同者打发回去，说：你昨天没过“五一节”，今天快补上。这位同志拗不过，只好走人。临走说，这里我已安排好，吃饭时有人叫你们。
不料等到12点钟，还不见叫吃饭。我沉不住气了，要出去探个究竟。孙老师说：“今天都在家里过节，别打搅人家了。咱们自己还摸不到食堂？”
我们好不容易寻到食堂所在，见有个地方写着：“小餐厅”，便举步想入。
谁知这时有人大声断喝道：“嗨！干什么？”
我说：“吃饭呀。”
来人像个事务长之类的角色，嘴里喷着酒气，说：“送菜的吧？这边来。”
我急忙上前分辩：“这是老作家孙谦同志，我们是来……”对方不容我把话说完，直把我们推离小餐厅，说：“你们是谁我不管，这里头有人吃饭。小李，领他们一边吃去！”
我感到大丢脸面，要去矿上找他们领导。
孙老师倒好像没事儿似的，一把拉住我，跟着人家进了伙房。这位小伙子还挺认真，把我们领在一个大面案前，放倒两只板凳，请我们坐下，一眨眼工夫端上一小盆炖肉，一大盘炒白菜，十几个大馒头。说：“不够吃还有。都是下苦的，别客气。真把我们当成送菜的农民了。”
我气得不想吃。孙老师反而边吃边来安慰我，说：“这炖肉还行，不吃就凉了。”
我一时真对孙老师有了气，心想：我还不是为您这堂堂大作家？您不怕丢份，我一个下煤窑的怕啥？吃就吃。再一瞧他那身打扮，不由我暗自好笑，整个一个标准农民形象，碰上我，也照样会领他进大伙房吃饭。
正吃着，闯进一个分管后勤的革委会副主任，自称姓某，双手抓起孙老师的手边摇边道歉，说：“孙主任对不起对不起，迟来一步，对不起。”并说，孙主任，我在楼上好找你们。快请孙主任上小餐厅，我把他们都赶走了……我真不明白，他是从何处捡来个“孙主任”的头衔。
5月3日星期二
今天是下来后最忙的一天，现在虽然已近午夜，只想睡觉，但日记还是不应该拉掉。
早上，早早吃了饭，换上井下服，去四尺煤井下井参观，目标是火药库、变电所、硬骨头采煤队的工作面。孙老师已经56岁，从前又没来过煤矿，我总怕他身体吃不消。但是看样子我是白操心。老头兴致极高，脚下生风，比我跑得还利索。一会摸摸这儿，一会看看那儿，又爱和工人们拉话，快活得像个孩子。尤其他那张农民脸，朴实的矿工们似乎特别喜欢。我真佩服他接近群众的能力。
午睡起来，按照排名，应与计划科长苏景云谈话。进门的竟是一位女同志。
我见孙老师情绪为之大振，因为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位矿山女性，而且是知识女性。我也把这位意外的采访对象仔细打量，但见她中等身码，线条一流，面目端庄秀丽，尤其一口上等牙齿，怎么那么结实整齐，洁白如玉。笑起来才好看呢，温柔动人又不失稳重自尊。看这副模样，你决不会想到她已经42岁，更不会想到她曾在井下第一线指挥过一百多个男人干活，是阳泉矿务局有史以来第一位女采煤队长，或者是全省全国第一位也说不定，不然怎么会两次受到毛主席的接见？
孙老师口不停问，手不停记，露出细木匠的功夫。原来这苏景云乃辽宁黑山县城郊人氏，毕业于抚顺煤校采煤专业，1955年分配来矿，在一号井采煤6队实习，6个月后即升为采煤班长，不久成为采煤队长，一干就是4年，直到怀孕6个月才调进科室当了计划科长。爱人是内蒙人，大同煤校毕业，现任二矿副总工程师。他们已生有三个女儿，大的17岁，最小的7岁。
孙老师忽问道：“煤的成分都有甚？”
苏景云应口而答：“煤的主要成分是碳，但是还含有氢、氧、氮、硫、水分和灰分等多种成分。这7种成分中可供燃烧的不仅是碳，还有氢和硫。它们燃烧后各自生成水、二氧化硫，并放出大量热量。”
孙老师又问：“那天然气又是甚？”
苏景云依然不假思索：“地球上还没有人类时，近水地区却生活着大量的动植物。这些动植物死亡后的遗体便沉入水底，岁月推移，泥沙不断地在上面堆积起来，于是在动植物遗体中间，一种叫作嫌气性细菌的菌种活跃起来，做一种分解动植物遗体的工作，经过千千万万年的不懈努力，便把这些动植物遗体转变成一种气体，就叫天然气。”
我看出这是孙老师在故意考人家的专业知识，却作一种茅塞顿开的“谨受教”状。
苏景云何等聪明之人？却也装出浑然不觉的样子。
我只好埋头作记录，也来个什么也没看见，心里觉得挺有意思。
苏景云已经走了好久，孙老师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一个劲地吸烟，半天说了一句话：“这倒是将来咱们剧本中的人物胚子，再下点功夫。”又过了老大半天，他却蹦出一句不着边际的感慨：都是好女人，可这命运大不一样啊！
我追问一句：“孙老师您这是说谁呢？”
他又停了一会，说：“来，我给你讲一个人。”于是孙老师讲出一段动人故事，我只能简记于后，权且冠之以题目《关露的故事》，以备日后检索。我觉得能写出个好东西（这就是我40年后写出的长篇纪实文学《三个红色殉道者》的最早素材——作者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