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露是孙老师在中央电影局时的女同事，中等个头儿，小鼻子小眼儿，年轻时比较漂亮。30年代在上海读书，是地下党员。抗战开始前夕，她接受党组织指示留在上海，由潘汉年领导。上海沦陷后，她听从上级决定，公开投敌，发表诗歌文章吹捧“大东亚共荣”，争取日本侵略者的信任。但日方对她还是不放心，派一个日本男人给她作秘书，实际上是监视她的特务。此人相貌堂堂，也懂得文学。两人相处日久，互相产生了爱慕之情，遂同居。关露一时挺红，在全国各大战区周游，又去日本访问（实际上是党组织派她去的，要给日共送一封信），引起民愤极大。有次去整容，不明真相的爱国医务人员故意让手术失败，给她鼻眼间留下一处永久性的伤疤。抗日战争胜利，蒋军接管上海，通缉汉奸关露。她请示党组织后逃离上海，回到解放区。不久受潘汉年案的牵连被捕入狱，一关4年。以后随着政治风云变幻，又陆续坐了十几年监狱。出来时已然进入老年。一生无丈夫，无子女，无亲无友，无家可归，要说还曾过过一点家庭生活，享过一点天伦之乐，就是与那个日本男人同居时期。退休后，在香山脚下租一农舍，里头到处摆放着用补发工资买来的各色香水，日夕把玩，孤寂中打发着自己的风独残年。
听完这个故事，我说此人白活一生。
孙老师半天才说，总算给革命作过贡献。
孙老师今晚喝了双份安定片。
5月5日星期四
今日立夏。有风。
上午转到一矿。
可能在三矿的“吃饭事件”惊动了局领导，这里接待得分外谨慎周全，挺阔气的一个大套间，里外都摆满了香蕉苹果中华烟，有人跑前跑后地招呼着。尤其是吃饭，陪客寸步不离，安排得十分丰盛。
孙老师无奈地朝我笑笑说，这不是接待作家，是接待九级干部。我说，跟上您沾光呗。
矿党委书记姓张，50多岁年纪，鼻子以下的面部特别宽阔结实，给人以绝对可靠的感觉。他13岁就来矿给日本鬼子下井卖命，至今30多年从没离开过这里。
孙老师对他说：“以后别这么复杂、客气，每天中午能给我来碗红面剔尖就行。”
张书记笑笑说：“孙老师真会开玩笑。”
下午参观了焦炭厂和硫酸厂。
晚上我跟着作陪的小张，去矿图书馆借书。
5月9日星期一
这次下来，我发现孙老师对知识分子特别关注。在三矿时，除苏景云外，还采访了包总工程师等十多位工程技术人员。来到一矿，预约名单上80%也是各类知识分子。
今天一天，我们一共登门拜访了5家工程技术人员。
第一家姓曹，住在楼上，是北关咀平峒的工程师，今年42岁，山西矿院毕业。他的右额和右脸上有一块紫色印记，鼻子尖上还沾了一点，不知是胎记还是过去工伤的遗痕。此人多才多艺，专修过两年音乐，最拿手的是黑管，当场还给我们演奏了一曲。爱人是他校友，太原文津巷娘家，瘦小，阴郁，说话不是太原口音，带有南方腔调。
第二家姓郑，北朝鲜人，从小在天津长大，毕业于北京矿业学院，现在是矿上的机电工程师。爱人是北京人，姓王，山西农学院毕业，高挑个儿，剪发头，模样精干，但眼神冷峻。去年，郑工带两个男孩回国住了3个月，归来说感觉不好。夫妻二人月收入120多元，经济是不太宽裕。
第三家是主任工程师，姓王，住在小平房，看来比郑工家还要清苦一些，生活水平似在中等工人家庭以下。有个小女儿叫金梅，5岁，长得挺可爱，也不认生。
第四家姓张，是个工人出身的技术人材，现为副总工程师。他昨晚已来过我们的住处，闲谈到深夜。今天是专门看看他的家。他下井不在。我们与他的儿子说了会话。看摆设衣食，日子当属中等水平。
第五家是总工程师宋绍章。他就算矿上的大知识分子了，毕业于以前的北洋大学采矿系，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流亡到重庆，又在重庆大学深造。抗战胜利后来到东北沈阳教书，1948年回到母校北洋大学任助教。新中国成立后离开校园，进入井陉矿务局工作，不久该局与阳泉矿务局合并，他便进入娘子关生活至今。他以手梳理着花白的头发，爽朗地大笑道：我28岁带着妻子进入山西，如今已有4个儿子，这把骨头就埋在此地了。老伴，你说呢？宋总看他老伴的眼神真叫人动心。他老伴52岁，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戴一副眼镜，风度高雅极了。一问之下才明白，原来是毕业于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呢。家里倒也说不上阔气，但总给人一种境界不凡的感觉。我看便是那一柜柜书籍造成的。
回到住处，孙老师感慨多多。他说：中国的知识分子真不简单，也真可怜。就说矿上这些人，五湖四海，还有外国的，跑到这么一个小山沟，一干十几年几十年，吃的住的这么差，没有一个叫苦喊冤的，不容易不容易。
我说：“不挨整这些人就谢天谢地了。”
孙老师说：“好好写写他们吧。”
6月1日星期三
我们在太原修整了半个月，又出发去晋城矿务局和潞安矿务局。
下午1时，赶到太原飞机场，结果不能按时起飞，一直等到4时多，才坐进一座老掉牙的安二型飞机摇摇晃晃上了天。除4个机组人员外，共有5名乘客。其中有个4岁的小女孩，名叫小燕，临汾人，长得挺可爱，跟她叔叔先上长治，再去天津看她姑姑。
我发现孙老师特别喜欢小孩，经常打听我那一对小儿小女的情况，看到他们给我寄来的信，惊喜之情大大超过了我这个年轻爸爸。其实那上面也就这么一句话：爸爸给我买10个本子，10支铅笔；女儿的手迹则是从1写到100的阿拉伯数字。
一上飞机，孙老师便跟小燕交上了朋友，互问互答，没完没了，好不热闹，直至开始晕机脸色发白。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平安落下地面。
当晚住长治宾馆。
6月2日星期四
可能是昨天晕机之故，早晨起来，孙老师的脸色和精神都不大好。下午正好地区一个文学创作会在长治县招待所召开，来请孙老师。
我劝他改天再说。
他执意要去，说明天还有明天的安排。他在会上讲了话，主要介绍这次下来要去煤矿的事。中午去饭厅的路上，他对我说：最怕要我讲什么创作经验之类，哪有那东西？
饭桌上，他与老朋友牛正安喝上了劲。这位长治县委书记瘦小个头，两只大大的招风耳，谈锋甚健。两人一气喝了四种酒：汾酒、竹叶青、梨酒、潞白酒。我看他们都有点大舌头了，正想劝孙老师去休息，不料他们兴致更高，相约马上去着名的林移和小宋大队参观。
归途上，两位大孩子似的老同志看来确实累了，再加上酒的后劲，便一起歪在车上打瞌睡。
此时已经晚上8点多钟，但见金乌早坠，玉兔甫升。那月亮又大又圆，黄白黄白，悬在一架大丘边上，下面是宁静辽远的古上党原野，汽车正沿着大路飞驰，两边白杨夹道如堵，令人顿生奔月成仙之感。我忽然想：千百年前，这轮明月又照着何人？
6月3日星期五
矿务局来接我们的车已经停在外面，孙老师却毫不游移地变了卦。因为刚刚有人说，长子县发现了战国时期古墓，国家和省的考古队正在挖掘。于是作家个性一下战胜了九级干部个性。
我坚决拥护。
古墓位于长子县城西关外不足一里路处，土方工程已基本完成，椁室木也已拆除，都是30公分直径的圆木，至今还相当结实。椁已完全显露，约有6米长，3米宽，不到2米高。椁外有人的遗骸3具，牛遗骸1具，鼎5个，木俑2个，铜器近20件，陶器4件。专家介绍说：如果内棺打开，里头是软尸，那至少比长沙马王堆西汉古墓早500年左右，又要大大轰动世界了。
6月8日星期三
连日来几乎天天下井，晋城矿务局所属的矿全下过了。
有人说：“这里还有个晋普山煤矿，是个劳改矿，不属晋城矿务局管辖，你们看不看？”
孙老师说：“看，怎么不看！”
我有点替他的身体担心。
出晋城，沿着去河南的大道行驶约40华里，便来到晋普山煤矿。这里出产最好的无烟煤，当地俗称“白煤”。据说解放前英国女皇用煤就取自这里。煤质坚硬，不容易点燃，一旦点着，便从里头往外燃烧，直到完全变成白白的灰烬。
我和孙老师各捡了3块白煤作为留念。
这里关押着1100多名囚犯，刑期都在5年以上。
我们提出想下井看看，被谢绝了。只找了几个刑满就业者聊了聊。也算是煤矿生活之一种吧。
晚上，孙老师和我探讨人类犯罪问题。
我认为大多数罪犯是天生的，血脉里带有犯罪基因，而后天条件是次要的。
孙老师认为这是非马列的，大加批驳。
我声明保留。
6月14日星期二
今天是来石圪节煤矿的第4天。
孙老师终于和我看完长达近百万字的矿史资料。这个石圪节，不光是当代大红大紫的先进单位，而且历史上也是“政治富矿”，要写山西20-30年代民族资产阶级自由竞争时期的“大鱼吃小鱼”，要写清末民初山西有名的护矿斗争，这里都有含金量极高的创作素材。
下午又去下井。
出来肚子极饿。孙老师让我去联系加一个肉菜。此矿治理严格，勤俭节约是全国出名的，接待不讲排场，吃饭没有陪客，风气正得不得了。这倒合了孙老师的脾气。
早饭是稠小米粥，本地人称“稠饭”，黄澄澄，香喷喷，黏乎乎，用筷子夹着吃，配以炒西葫芦丝、炒茴子白丝、炒豆角、凉拌黄瓜丝等等素菜下饭。孙老师能吃一大碗，我则是三碗不过岗。中饭是面条或面片，三素一荤四个菜。晚饭是稀粥馒头素炒菜。你别说，就这家常便饭，几天来吃得人挺舒服。
昨天漏记一条，现在补上：就是去西旺庄看望返乡老矿工李西酉。老李头是石圪节矿的功臣，又是了解该矿历史的一本活字典。孙老师看重的尤其是后一点。而我则对那一子五女六个后代感兴趣：儿子是洗煤工，儿媳是电话员。五朵金花分别叫翠玉、翠屏、翠苗、翠红、惠兰；年龄分别为38岁、36岁、22岁、20岁、17岁；职业分别为工人、售货员、农民、大队会计、学生。我们只见到四姑娘翠红，结实而鲜艳，可以直接上镜头的。
（1992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