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只是皇上的手下，何来伙伴一说！”徐庭仪闻弦音而知雅意，联想到皇帝最不喜欢别人提及旧事，忙忙否认：“微臣出身草莽，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若非运气好在皇上帐下效力，至多是个山野农夫罢了，哪里懂得行军打仗！”
司马阳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随之附和：“就算臣稍立了些微末功力，亦是皇上领导有方。皇上如此说当真折煞微臣了！”
皇帝最喜欢听奉承的话，闻言果然眉开眼笑，假意谦虚：“你们二位都是朝廷栋梁、朕之左膀右臂，何必过谦？今日共饮，你我之间再无君臣，只有昔日同帐之谊。”
徐庭仪与司马阳对视一眼，笑着应道：“皇上天威浩荡，微臣却之不恭。”
三人相对坐下，皇帝命人上了酒菜，君臣畅饮一番。徐庭仪借着醉意，拍着司马阳的肩膀感叹：“咱们哥俩儿身子越来越不济，纵然有心为国家出力，只怕再不能了。日后含饴弄孙，你莫要忘了请我喝茶。”
“彭郡公哪里话！”司马阳明白他的用意，拍着大腿摇头叹息：“我这副老骨头怕是撑不到抱孙子了！不过我的孙子便是徐老哥的孙子。老哥记着我的话，往后让他读书识字进翰林院念书去，莫要像咱们舞枪弄棍，没半点出息！”
皇帝醉眼朦胧，望着他二人一唱一和沉吟不语。徐庭仪仿佛忽觉失言，打了个激灵拱手道：“微臣不是那个意思！从前乱世需要臣等厮杀打江山，现下皇上以德治天下，自然需要满腹经纶的文臣辅国安康。”
“彭郡公多虑了，”皇帝满不在乎挥挥手，似乎毫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朕与二位郡公同甘共苦十余年，焉能不知你们的性情。”
徐庭仪和司马阳刚松了口气，皇帝又接道：“朕时常怀念在军中的日子。现在心宽体胖，再也没了当初的英姿。倒是两位郡公年纪虽大，依旧老当益壮。”
“皇上谬赞，臣等愧不敢当。”司马阳一边客气一边故意咳嗽了两声。
皇帝视而不见，反而兴致更高：“说起来朕亦有十年没见过两位郡公拿兵器的样子。当日攻下江南大营的庆功宴上，你们两人即兴舞剑，那份英雄气度萦绕在朕脑中十余年，实在可敬可叹！”
苏公公凑上来助兴，边为皇帝添酒边笑道：“难得皇上有这份兴致。明日便是二位郡公告老还乡的日子，不如今夜共舞一曲，为戎马生涯做个留念。”
“两位郡公年事已高，焉能舞刀弄枪！”皇帝不满地斜了他一眼，转着手中的酒杯不无遗憾地感叹：“可惜朕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了！”
皇帝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庭仪和司马阳推辞未免显得太不知趣。两人起身下拜，皆是一般心思：“微臣不才，愿为皇上舞剑一曲。”
“当真？”皇帝顿时坐直了身子，望向两人的眼中满是兴奋。不待他们多言，击掌示意苏公公：“取江南新进贡的刀剑来，乐师奏乐为两位郡公助兴。”
徐庭仪与司马阳深吸一口气，各自接过刀剑，摆好架势。
徐庭仪和司马阳一人持剑，一人挥刀，瞬间斗得不可开交。美名曰舞剑，其实两人哪会什么舞蹈，只能将全身武功使将出来，真真地打斗一场给皇帝看。军中没有女子，闲暇时常令将士们两两互搏，既助兴又锻炼功夫，他们倒也惯了。
皇帝看得兴起，一撩龙袍便想披挂上阵。苏公公慌了神，急急阻拦道：“刀剑无眼，皇上千金之躯万一有个闪失，奴才万死莫赎！”
正在打斗的两人立刻收了剑，徐庭仪拱手劝道：“微臣与赵郡公饮了酒，只怕手上力道把控不住，错手割坏了皇上的袍袖。”皇帝自诩武艺过人，他自然不能说怕刺伤皇帝，唯有胡乱找个借口敷衍过去。
谁知司马阳更过分，借着醉意恭维道：“皇上刀剑技艺精湛，若是下了场哪还有微臣与彭郡公的份？还请皇上给我们两个老人留几分薄面。”
所谓打蛇打七寸，司马阳对皇帝的了解远比徐庭仪深，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皇帝哈哈大笑，挥挥手吩咐苏公公：“给两位郡公各赐一杯酒。”
既然皇帝爱看，他们只好接着过招。或许是吃了酒的缘故，徐庭仪竟觉得四肢越来越亢奋，似乎充满了力量。反观司马阳，线条硬朗的方脸涨得通红，手上的招式亦与平日不甚相同，好像加入了即兴的招式。
皇帝兴致愈高，挥手示意乐师奏乐。徐庭仪无奈，唯有更加卖力地表演。长剑一挽，招式变化莫测，招招直刺司马阳，看得周围宫人连声惊呼。
司马阳乃是朝中数得上的武功高手，避过他的招式不成问题。两人又缠斗了一阵，徐庭仪劲头渐渐被激发，仿佛找回来年轻时的手感，一剑剑刺出愈加得心应手，好几次堪堪从司马阳鬓边擦过，险些逼得他弃刀认输。
十余年来两人交手多次，司马阳亦是个不服输的主。看徐庭仪使上了真本事，也不甘示弱横刀迎上。皇帝在一旁击掌叫好，恨不得亲身加入战局。
相斗时间渐长，徐庭仪心无旁骛，剑锋斜挑，直取司马阳的左胸。他意在逼得司马阳封刀横挡，再顺势下划取他小腹。谁知司马阳杀红了眼，不阻挡他的攻势，刀势直劈他面门，意在转守为攻，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徐庭仪吃了一惊，急忙回撤已来不及，剑锋前三寸刺入司马阳左肩肌肤。司马阳大喝一声，挥刀更猛，朝着剑锋直直砍落。变故突生，徐庭仪下意识退后两步，右手放松了剑柄。司马阳却不收力，刀剑相交，意图砍断徐庭仪的宝剑。
出于安全考虑，两人所持的均非吹发可断的利刃，司马阳一刀非但没有将长剑削成两段，反而生生将剑锋又逼进身体几分。肩头的疼痛化解了酒意，他踉跄两步，捂着血流不止的左肩，凄然摇头：“我老了，不成了！”
心生恻隐的徐庭仪急忙扶住他，抬头望着皇帝：“臣一时失手，竟刺伤了赵郡公。劳烦皇上请太医过来为赵郡公瞧瞧伤势。”
皇帝自无不允，苏公公吩咐人去了大半个时辰，久久不见回话。眼见司马阳血越流越多，脸色越来越苍白，徐庭仪心头发急，皇帝亦蹙眉问：“怎么还不到？”
苏公公赶忙派人催促，又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小公公畏畏缩缩摸进们：“今日郑夫人带着两位小姐进宫瞧皇后娘娘，不知用了什么不干净的糕点，回去直嚷肚子疼。皇后娘娘派了三位太医去郑府看病，还没赶得及回来。”
“御医院只有三位太医不成？”不待皇帝发话，苏公公尖声斥道。
“今天沐休，只有三位大人当值，其他的只怕要去府上请。”小公公哭丧着脸答话：“半个时辰前奴才已经派人去请，谁知还不见人影。”
“一帮废物！还不多派人手出去请！”皇帝怒发冲冠，指着虚弱的司马阳喝道：“若是赵郡公有个好歹，你们如何担当得起！”
小公公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去了。徐庭仪看苏公公脸色心知不妙，想了想劝皇帝道：“不如让微臣送赵郡公回府疗养，路上请几位大夫瞧瞧。”
司马阳亦赞成他的意见，边喘气边附和：“一点皮外伤罢了，不碍的。”
“这如何使得！”皇帝坚决不允，一味催促苏公公请太医。又耽误了将近一个时辰，徐庭仪见司马阳肩头鲜血淋漓，心中越来越慌，一横心跪下磕头道：“赵郡公伤势颇重，还请皇上允许臣陪同出宫寻医。”
皇帝显得很为难，负手走了好几圈，亲自查验司马阳的伤情，良久叹了口气：“是朕思虑不周，你且送赵郡公回去，定要给宫里送个信儿。”
等的就是这句话，徐庭仪匆匆谢了恩，和小公公一左一右搀着司马阳往外走。外臣按例不得乘车，徐庭仪唯恐步伐太急惹得司马阳伤口崩裂，只得一步一步缓缓而行，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看到停在宫门口的马车。
待要上车，一个小公公气喘吁吁跑来，把一包药送到徐庭仪手上，絮絮解释道：“这是皇上命苏公公从御药房找出来的，西域进贡的白玉止血散。皇上怕彭郡公不识药性出了差错，特意命奴才传话。”口口声声说是皇帝的意思，啰啰嗦嗦讲了一大篇，徐庭仪心生不悦却不好打断，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完。
待徐庭仪返回马车，司马阳肩头鲜血已经染红了半幅衣衫。他不敢再耽，一边上药一边催促车夫，握着司马阳的手愧疚得无以复加：“都是我失了分寸！他人你身子康复，我一定登门谢罪。你不是喜欢我那柄精钢宝剑么，下次带给你赔礼可好？”
歪着头的司马阳费力地听着，唇边挤出一缕微笑，摇摇头气若游丝：“我怕是不成了，来不及收你的宝剑。今日之事我心中有数，只怕我要先走一步，你……”
一语未竟，司马阳气提不上来，喘了几口，倒在徐庭仪肩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