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靖雪还未等到徐寒，却先收到了太夫人的大氅。饶是荷澜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啧啧赞叹：“上好的白狐，上好的绣活，太夫人对公主果然用心。”
凌靖雪嗤笑道：“她不是对我用心，是对她的孙儿用心。夏天送冬衣，又是牡丹又是狐狸，她的意思难道你瞧不出来？”
荷澜本想哄她高兴，闻言只得尴尬地收了手。墨竹不解地侧头打量，眼中满是艳羡。凌靖雪看着叹了口气：“若不是老太太送的，我倒想赐了你。”
既然收了墨竹为心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递了一个眼色，荷澜耐心解释道：“大夏天哪里用得着冬衣，分明是怕公主心里冷着了。牡丹代表正室地位，狐狸代表妾侍。说明方小姐再得宠，也越不过公主的地位去。”
墨竹恍然大悟，接口道：“这么说太夫人站在咱们一边喽？”
反应倒挺快！凌靖雪满意地点点头，招招手让她靠近，随手摘下腕上的翡翠镯子，套在她的手上。墨竹哪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敢摘，吓得跪下就磕头，话都说不利索了：“奴婢为公主办事天经地义，万万不敢！”
凌靖雪笑道：“既然赏了你，你就好好戴着。他日为我办事，也算有个凭证。”
荷澜笑着拉她起来，顺手扶了扶发钗：“你不知道，这是皇后娘娘送给公主的，宫里人都识得。以后你见了他们，不必说话，只要将这镯子给他们看了，一切好说。”
墨竹这才敢戴，翻来覆去越看越喜欢：“奴婢多谢公主！”
待墨竹离去，荷澜瞬间沉下脸，小心翼翼望着凌靖雪：“公主真的就这么算了？”
进门三月不到，夫君就要纳妾进门，传出去多让人笑话自不必提，纳的还是贵妾。徐寒心中方五娘与凌靖雪孰轻孰重，明眼人一望既知。
“就算我心中不甘，又能如何？”凌靖雪苦笑摇头，眉目间笼着淡淡的伤感：“明着相见与私下往来，有什么分别！”
她对徐寒虽非情根深种，却也不是完全无意。荷澜瞧在眼里，鼻子一酸，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凌靖雪拍拍她的手，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个笑容：“当初是我对不起他们，只要不太过分，全当给自己积福罢了。”
窗外传来墨竹惊喜的叫声：“二少爷回来了！”
徐寒唯恐方五娘再闹出其他事，先绕到洛湘阁好生嘱咐了三奶奶，这才硬着头皮回到正房，思索着如何与凌靖雪交涉。
荷澜擦擦眼睛退了出去，凌靖雪看到他眉头紧锁的痛苦模样，已然猜到了大半，亦不点破。亲自服侍他换了衣裳，装作无事坐在灯下看书，正眼也不瞟他。
徐寒一会儿在她周围踱来踱去，一会儿抓耳挠腮冥神苦思，家常琐事果然比天下大事更让他心烦意乱。凌靖雪余光扫过，不禁对方五娘多了几分羡慕。能让一个男人如他为之寝食难安，就算得不到名分也觉得幸福吧。
她起了一丝恻隐之心，放下书，主动引出话题：“听说今儿方公子来了？”
徐寒精神一振，忙道：“不错，他打算接五小姐回府……”
看着他喜上眉梢的样子，她心里忽然一揪，十分不舒服，皱着眉头故意把话转开：“据说方公子熟读经典，可是真的？”
凌靖雪虽在深宫，却熟知前朝事务。方孟然年纪轻轻高中进士，本来颇得皇帝看重，偏生是个纸上谈兵的花架子。皇帝试了他两次，便按在翰林院的位子上五年没挪过地方，惹得世人讥笑纷纷。
徐寒满腹话堵在喉头，恨不能一吐为快。想着有求于她，不得不顺着回答：“方公子饱读诗书，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凌靖雪哦了一声，再不接话。徐寒犹豫片刻，反正早晚都要挑明，索性狠下心：“这几日府里的事，公主想必听说了。我打算纳五娘为贵妾，请公主代为安排。”
纳妾用不着过六礼，也无需父母同意，只要接了正室的茶就算礼成。凌靖雪虽已接受了方五娘即将嫁给他的事实，听他亲口说出“贵妾”二字，却仿佛被利箭刺中心房，鲜血汨汨而流，痛得说不出话。
徐寒见她脸色有异，以为她不愿答允。想起自己与方五娘青梅竹马，却被她横里插出一脚，不由怒气上涌，故意刺激道：“纳采、问名就不必了，到时候迎亲进门，公主只要在正堂候着便是，难道也做不到？”
迎亲是娶妻才有的礼节，他这般说便是要将方五娘将妻子看待了。饶是凌靖雪气度再好，也忍不住发怒，冷冷反驳：“干脆我回宫请父皇下旨，岂不更好？”
这话落在徐寒耳中，便是用皇帝要挟的意思，恰恰踩在他的痛处。凌靖雪话一出口立即后悔，想补救却已来不及，只听他说：“有劳公主。倘若公主有古时贤女之风，娥皇女英徐某亦不介意。”娥皇女英都是公主，分明在讽刺她自矜身份。
“我有没有气度有何要紧？”她扬眉冷笑，气得将心底的话统统说了个痛快：“从方家公子进门到现在，徐家上上下下可有一人问过我的意思？木已成舟，你们挖好了陷阱，等着我往里跳。”既然他无视她的感受，忍而不发只会让自己更难过。
徐寒语塞，不得不承认她所言不假。打从一开始，徐家人便拧成了一根绳将她当做敌人看待。但想到她处心积虑嫁进徐家，他心肠渐硬，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无论如何，我娶她是娶定了！妻也好，妾也好，都是我心上的人。”
荷澜见徐寒拂袖而去，自知不妙，刚走进门，便见凌靖雪将一只白玉细瓷茶碗狠狠掷到了地上。她自小在宫里忍辱负重，喜怒不形于色，可见是动了真气。
“荷澜，”她死死咬着嘴唇，双眼圆瞪：“人家欺负上门，我可还忍得？”
荷澜舒了口气，思索片刻，郑重其事道：“方家五小姐柔弱无谋，一切全靠三奶奶帮衬，公主打算如何行事？”
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声东击西，借刀杀人。”
凌靖雪立誓不让徐寒与方五娘称心如意。第二日起了个一大早，到慈心堂找太夫人说话：“老太太赏的衣裳我极喜欢，吩咐荷澜好生收起来。皮毛无暇白狐难得，既然交给我，定不会糟蹋了老太太的心意。”
太夫人知她借白狐隐喻方五娘，抬眉笑道：“白狐再好，也是你们小辈穿着适宜。要依我说，孔雀金线大氅既暖和又大气，逢年过节穿着最合适不过。”
看来太夫人对方五娘并不满意，前日书房的事她亦有耳闻，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话题一转：“我年少不懂事，有件事想向老太太讨个主意。”
太夫人不接话，神色和蔼等着她往下说。她也不装模作样，温和笑道：“方家小姐的事眼看就要办，偏生我没经验，手忙脚乱不知从何入手。恬姐儿聪明机灵，不如让她与三弟妹商量着办，我在一旁打打下手。”
长辈不能过问纳妾的事，大奶奶有孕在身。交给未经世事的徐恬来办，再把一个协理的名头丢给方四娘，塞住方家的口，确实是一箭双雕的好对策。虽然太夫人明白她的盘算，但成亲不过三月，就操持夫君心上人的纳妾事宜。凌靖雪没到皇帝面前告他们一状已是难得，托词不管也是人之常情。
太夫人本不希望她插手徐家庶务，纵知其中有诈，也只能沉吟着点头：“恬儿不懂事，你且多担待，让梧儿媳妇学学做事也好。”
太夫人的意思一传出去，徐家内宅就乱成了一锅粥。徐恬喜上眉梢对凌靖雪谢了又谢，摆出一副为她出气的模样。三奶奶不愿揽事上身，却碍着自家妹子，不得已答允。凌靖雪索性坐山观虎斗，日日看着徐恬明里暗里讽刺三奶奶。
这日正在房中休息，忽然墨竹来报：“大奶奶给公主请安。”
从来话都不多说一句，今天怎么突然有了空？凌靖雪微一思索，瞬间明白过来。
若说徐家还有谁日子与她一般难受，莫过大奶奶。婆婆指望不上，从前若非二夫人明里暗里帮衬，她早被三奶奶比到了爪哇国去。怀有身孕本是阖家欢喜的大事，但二夫人态度一落千丈。太夫人向来看不起她，只瞧在孩子面上才对她客气几分。
常言说雪中送炭，形单影只的两个人结成统一战线，大奶奶的算盘打得滴溜溜响，可惜凌靖雪并不想接招。挂着客气疏离的微笑，她假装看不出大奶奶脸上的讨好，淡淡道：“大嫂身子重，应该我过去才是。”
大奶奶却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一把攥住她的手，眼泪婆娑：“我正在休养，突然听说二弟要娶方小姐，赶紧过来瞧瞧。”
凌靖雪叹了口气，这话真让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难怪太夫人瞧不上她！她只得随意将话题绕开：“听说怀孕害口，大嫂可有什么想吃的？”
大奶奶只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场，无所谓她的反应，歇了口气又忿忿道：“公主有所不知，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最不喜欢撒娇扮弱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号称书香世家的小姐，最爱拿腔拿调念个诗啊，曲儿，真教人头皮发麻！”
凌靖雪看着她嫌恶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徐严雅好诗文，多半在她面前时常表现出对三奶奶的欣赏，妻子不生气才怪！她不禁起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情：“大嫂美貌温柔，比那些矫揉造作的深闺女子强得多了。”
大奶奶眉开眼笑，凑近几步：“我和公主果然有缘！这些话我一直憋在心里，就怕说出来让人笑话，他们哪像公主平易近人！”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这般费力讨好，凌靖雪亦不能拿着架子。既然大奶奶毫不顾忌地表明了态度，转念想想，倒不如趁机验验她的成色。正是用人之际，送上门的资源，不要反而便宜了方五娘。
她端起茶碗，浅浅啜饮了一小口，缓缓道：“我与钦天监的楚天师颇有几分交情，听说他的平安符最是灵验。如果大嫂有心，不妨为肚中孩儿求上一卦。”
楚天师素有活神仙之名，纵使达官贵人轻易也不得见。大奶奶生平最信鬼神之说，一听之下喜出望外：“多谢公主，主要腹中孩儿平安无事，我这个做娘的怎么也值了！”说到最后眼中竟隐隐泪光闪动。
做戏太过！凌靖雪不由皱眉，微斜了她一眼。思绪流转，唇边浮起一缕微笑，她亲切地握住大奶奶的手：“咱们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过几日方家五小姐进门，少不得麻烦大嫂多多帮衬！”
大奶奶显得很紧张：“公主有事吩咐？”
凌靖雪放松靠在榻上，随意摆弄着衣角，嘴角含笑：“大嫂说哪里话，不过随便聊聊家常罢了。”一边敷衍一边却用眼睛瞟着她。
大奶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咬咬牙回答：“公主放心，我必不让她讨了好去！”
算她还有几分眼色，凌靖雪想着，表情和煦了不少，笑着起身送她。具体怎么做，还要看她的本事，现时不宜太热络。大奶奶亦懂得道理，稍微寒暄了几句便推说身子不舒服，拿着凌靖雪送的补品告辞而去。
墨竹早等得不耐烦，好容易见她去得远了，附耳道：“查到了，一共三个丫鬟。”
凌靖雪嗯了一声，示意她进屋说话。墨竹顺了顺气，口齿流畅：“方家给陪嫁雨桐和霜苹，三奶奶再把小竹拨过去。方家两个是从小服侍的，小竹是三奶奶的人。”
这么说不好安插了？荷澜想了想，问道：“二少爷身边有没有合适的人？”
“三个丫鬟已是逾了制，就算再加人，也只能是二等三等的小丫头了。”
凌靖雪抬抬眉：“把三个丫鬟的事告诉大小姐，让她斟酌着行事。”
荷澜补充道：“还有雨桐和霜苹的底细，也得尽快打探清楚。家里有什么人，可有心仪的小厮，一点都不能漏。”说着拍拍墨竹的肩，表示鼓励。
凌靖雪突然吩咐：“忙完了这些事，荷澜进宫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