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位学生深受李叔同的影响,他就是日后成为闻名海内外的大画家——潘天寿。
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在一九一三年更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而潘天寿就是在学校更名后入学,师从李叔同。他们这段师生关系虽仅维持了几年,但他们的师生感情却绵延了一生。
在后来潘天寿因为不堪世俗,而萌生过出家的念头,还特地想当时已经出家的弘一法师李叔同请教。李叔同听完潘天寿想要出家的缘由后,果断劝阻了他。这才使潘天寿免于削发为僧。这令无数人都觉得离奇,李叔同平日里好劝他人向佛、念佛,甚至当丰子恺皈依佛教,他心底十分欢喜。可他为什么会劝阻潘天寿出家呢?
在李叔同看来,学佛,信佛,到出家,都是要建立在对于佛教的信仰上,而倘若是单纯地因为对现实生活的不满,想要到佛寺里讨个清净。这是出于冲动的出家,而不是出于信佛,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心也不会虔诚。
他明确对潘天寿说:“别以为佛门清净,把持不住一样有烦恼。”
潘天寿听后,最终打消了出家的念头,潜心作画研究美术,后来成为中国画的开风气之先。
而在之后潘天寿的画作中,也能体会到其中饱含的佛教哲思。他的一幅代表作就是《达摩》,也一度用“心阿兰若住持”、“懒头陀”、“指头禅”、“一指禅”等作为自己的名号。他的书画基础也是当初跟着李叔同练《三公山碑》时打下的,运笔凝练庄重。
潘天寿的同事就曾说他:“开会研究工作,很少开口,对出风头的事情不感兴趣,名利观念淡泊,又是师范出身,从弘一法师那里学到了一套严肃但不拘谨的讲课方法,重点突出,条理分明,所以深受学生爱戴。”
由此可以清晰看出,李叔同的学生们,不论是在学识艺术上得到了李叔同的真传,就连在做人行为上,也深受李叔同的影响。
桃李春风满天下,也将李叔同的精神和影响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第5节加入西泠印社
一九一四年,李叔同在一日同时收到两封信。这原本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毕竟作为一个知名的艺术家和教师,收到信函十分正常。只是当李叔同打开信封,发现一封是“南社”雅集的通知单,一封是“西泠印社”吸收他为成员的邀请函。
仔细看来,这两个集会竟是在同一天举行,不过好在所选的地点相距不远,都是在杭州孤山。
孤山,与栖霞山相连,坐落杭州,为历代文人骚客诗人学士常留之地,对于孤山的清幽和恬静秀美,都不吝啬赞美之词。峰回路转的亭台楼阁,古典幽韵的花架水榭,上升环转的青石阶梯。将孤山最原始的美点缀得更加令人难以移目。
这“西泠印社”已经有了十年的历史,这次十周年建社的纪念聚会,也恰值历史上著名的东晋王羲之兰亭修补雅集第二十六个癸丑年。特意选取了这个日子,来吸纳诸如李叔同这种金石家的入会。不仅如此,就连在日本声名显赫的印学家长尾甲、河井仙郎等人,也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前来孤山入社。
集会开始之后,社员们都聚集在“题襟馆”,彼此切磋、交流金石艺术。社长吴昌硕,是当时有名的书画兼金石家,他将一本《与马冬涵论书法篆刻书》拿到大家面前,介绍说道此文的作者就是李叔同,并将书给社员们传览。
其中有一段写道:
“刀尾扁尖而平齐若椎状者,为朽人自意所创。椎形之刀仅能刻白文,如以铁笔写字也。扁尖形之刀可刻朱文,终不免雕琢之痕,不若以椎形刀刻白文能得自然之天趣也。此为朽人之所创论,未审有当否耶?”
大家看完这一段连连称赞李叔同对印刻之学的精深,李叔同忙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气氛十分愉快,李叔同也很快地融入这个全新的团体中,就在有人希望李叔同来给大家发个言的时候,李叔同摆手道:“今天实在是对不住,恰好还有一个聚会在别处进行,现在容我到楼外楼,那里还有‘南社’的友人们在等我……”
送李叔同离开时,社员们都自发地响起掌声。
沿着湖边,李叔同步行走到了“南社”举行雅集的楼外楼。李叔同一进门就被友人们注意到,立刻涌上来一群人。
“你可来了!叫我们好等!”柳亚子大声地说。
“实在抱歉,”李叔同作揖笑道,“难不成要我自罚三杯?”
“先不必,”柳亚子说,“刚才就在进行‘十分钟命题诗’,没答出来的人要罚酒,答出来的罚他人。大伙特意为你留了一道题,看看你十分钟后到底是要喝敬酒还是罚酒!”
南社雅集参加的次数多了,这样的场面也见识得多了,于是李叔同大手一挥,笑道:“请出题!”
“老惯例,七言绝句。一首句句含‘春’,外首不可带‘春’!”柳亚子说完坏笑着斟满酒,走到李叔同面前,“十分钟!”
顿时,酒楼里几百号人全都安静下来,将注意力都集中到李叔同身上,期待他会作出怎样的诗,有人窃笑,有人甚至开始担心还未进入状态的李叔同,能否在十分钟内作出诗,如若不能,那么罚酒怎么办?
每个人都盯着李叔同的表情,李叔同倒是很淡然也很没有顾虑其他,在他听到命题后,心中就已经将诗的雏形酝酿好了。不过须臾,就听到李叔同朗声地诵道:
春风吹面薄于纱,
春人装束淡于画。
游春人在画中行,
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
柳花委地芥花香。
莺啼陌上人归去,
花外疏钟送夕阳。
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如此神速的作诗技艺中,难以相信自己所见证的事,还愣愣地杵在原地,忘记了鼓掌。
柳亚子是个爽利之人,看了一眼表,也朗声大声说:“从听命题到诵诗成,五分钟。”说完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时雷鸣般的掌声才响起,楼外楼中瞬间被喝彩声与称奇声充满。
之后整个雅集都充斥着往日且熟悉的热烈氛围,李叔同和大家把酒言欢,又在诗词文章上相互讨教,最后还一起敬了一杯给新建立不久的中华民国。
回到学校后不久,李叔同的人体写生课经过民国“查学”的巡查,临走前对经子渊校长,只说了一句:图画课在江南,最好的算是一师了。
不到半月,经子渊校长拿着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黄炎培考察教育日记》第一集,来到李叔同的办公室。
指着其中一段给李叔同看,李叔同顺着他指尖方向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其专修科的成绩殆视前两级师范专修科为尤高。主其事者为吾友美术专家李君叔同也。”经子渊对这段中肯的评价颇为满意,李叔同也因为好友兼教育家的肯定而欣喜欣慰,此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经校长,现在咱们学校中学习篆刻、擅于篆刻的学生不少,且还有像您和夏丏尊一样的篆刻好手,何不组织一个专门的社团来师生共同研究篆刻,既满足艺术需求,又发扬了民族艺术,岂不更好?”
经子渊一听,觉得李叔同这番话着实有道理,况且学校既然已经开设了不少艺术专科,那么如果不创办一些艺术团体组织,艺术的氛围便也不浓烈。“那你看,应该取一个什么名字?”
李叔同想了片刻,说:“不知‘乐石社’这个怎样?”
就这样,乐石社在经子渊校长的赞成下,迅速成立,在成立仪式那天,四五十个学生一致推选李叔同做社长。
第二年,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校长江谦向李叔同下聘书,希望他可以到南京来教学。李叔同舍不得离开杭州,舍不得离开一师,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江谦之后,江谦很理解地提议可以兼任。李叔同问过经子渊和征求雪子的意见后,同意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做图画音乐教员。
在南京任教期间,因为知道创建金石社的益处,也发现南京的许多学生对于篆刻也有兴趣,也有相当一部分学生有这方面的天赋,便也向江谦问是否可以创办一个金石社。江谦十分欣然地同意,于是李叔同便在假期里倡立了金石书画组织“宁社”。并将学生们和自己的一些作品集结起来,借佛寺来陈列这些古书、字画、金石。
二十四年后,当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江谦校长大师六十周日甲,专门作诗云:“鸡鸣山下读书堂,廿载金陵梦未忘。宁社恣尝蔬笋味,当年已接佛陀光。”
李叔同虽然开始辗转于上海、杭州、南京三座城市,身体始终保持在路上,但他因为一直从事自己喜爱的图画和音乐,艺术将他身上的风尘全都拂去。而他的师德师风,不仅影响着学生,也激励着其他教员。
只是当辛亥革命的果实被袁世凯窃取后,一心念着想恢复帝制的袁世凯不久也死了,他一死,民国陷入了军阀混战中,整片中华江山一片混沌。最初民国建立时的那道曙光,此刻也黯淡得再也看不见,李叔同又开始了苦闷,只是他从不将这种心绪外露给他的学生和同事。但如果仔细端详他这些日子的画作,认真揣摩他的音乐,就一定能从中发现端倪。
他的报国之志,又陷入了泥淖。夜深人静之时,他独身坐在桌案前,心中想着如今国内封建势力又猖獗起来,人民因混战而再次涂炭,生命无常之感袭来,他蘸满了浓墨,在宣纸上写道:
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
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忆春风之日暝,芬菲菲以争妍;既乘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
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搁下笔,他走到窗前,窗外的雨声恼人,他心中的烦闷无处纾解。他希望在哪里会有一道月光,可以拂去他满心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