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试验断食二十一天
古话总讲:一年之计在于春。一九一七这一年春节将至,李叔同站在烟雨迷蒙的西湖畔,仔细思考了一番自己的人生,当一切荒谬地发生,荒谬地破灭,荒谬地归于无寂后,还会迎来什么?
李叔同不知道,眼前回放过前三十七年的生命轨迹,跌宕起伏,没有一段长久的平缓期。其中无数次的大起大落,无数次地从高处重重摔下,无数次地挣扎着爬起。倘若一切自是命定,那么这些经历的旨意又是什么?
他沿着西湖边慢慢朝学校走回去,一路无言,眼神中却有光渐渐明亮。
夏丏尊作为舍监,在嘱咐最后一批准备回家过春节的学生注意事项,事无巨细,总是担心学生忘记带什么东西或者在年假中吃坏肚子。在学生看来,唠唠叨叨了许多,才放他们走。夏丏尊送走他们,也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同样需要收拾东西回家过年。在经过李叔同办公室的窗前,听到里面传出隐隐的诵读声,听着像是诵唐诗般的声调抑扬顿挫。
夏丏尊也没多想,推开门就走了进去。李叔同听到开门声就中断了诵读,看向来者,“丏尊啊,你来了。”
一进门的夏丏尊就发现了李叔同的不一样,墙上所挂的油画都被撤下,如今换上一幅佛像。这幅佛像,是李叔同通过回忆儿时父亲李筱楼供养的佛像而画成的。夏丏尊又注意到李叔同手上的一串佛珠,由一百零八颗佛珠串连而就。
“叔同兄,你这是……在念佛?”夏丏尊有些不确定。
“诵经。”李叔同说得极为坦然。
“诵经?《易经》还是《道德经》?”夏丏尊顿了一下,“《金刚经》?”
李叔同笑得令夏丏尊觉得春风拂面,“《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是人们口中的《金刚经》。”
“怎么想起来念起佛经来了?”夏丏尊不太理解李叔同的行为,相识这么久以来,夏丏尊自认为自己和他志气相投,也算是心有灵犀,可他不明白李叔同怎么就想起来念佛了?“前些日子你不是学道呢吗?”
“学道只是为了要增长些知识而已,学到了也不属于自己,”李叔同给夏丏尊泡上一杯茶,“而佛是存于心灵中,是自己心中之物。”
“那……”夏丏尊一下子怔住了,他对道学儒学的造诣没有李叔同深,所以面对李叔同,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发言权,“学佛我不反对,只要对你有益就好。”
“不,”李叔同笑得和煦,“不仅如此,我仔细思考了一番,打算放下当下的一切……”
“什么?!”夏丏尊与李叔同真的是莫逆之交,只通过李叔同的表情和简单的言语,夏丏尊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打算……”
“没错,我打算到寺庙中去研究佛经,从佛经中探寻出最上乘的理路……”
“不可以,”夏丏尊摇着头,“我不同意!”
“有一小众生不得度者,我誓不成佛。惟舍己救人之大业,惟佛教足以当之。”李叔同还未出家,却已经显示出了佛家的超尘。
“你……后面那句谭嗣同说是为了利用佛教道德人心,从而达到变革社会的目的,你这……你……”夏丏尊已经开始语无伦次。
“我可以宣扬佛教。”
“什么?那就是要停止教书?放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所拥有的一切?”李叔同苦笑,“我现在拥有什么呢?”
李叔同这个问句真的将夏丏尊问住了,他明白,辛亥革命最终失败后,李叔同就一蹶不振,但是他实在是无法任李叔同就这样走入空门。“难道你不为雪子考虑一下吗?你就这样出家了,雪子一个人在中国,她要怎么办?”
“雪子,雪子……”李叔同垂下头,长长地叹气,“所以我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定。”
“还有,你当初留学日本,难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出家为僧?你当年的那些雄心壮志呢?难道你是那种因为一个打击就丧失所有信心和热情的人吗?”
“丏尊……我现在的心里很乱,心绪错综复杂,无法言说,且容我想一想。”
夏丏尊还想说什么,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
进来的人是丰子恺,丰子恺手里拿着一本日文杂志,见到两位曾留学日本的师长都在,便笑着说道:“夏先生,您的杂志落在我们宿舍里了。”
“那你看过没?”夏丏尊打心里欣赏这位学生,笑着问他。
“看了一些,但是有许多地方看不懂……”丰子恺有些羞赧地说。
“李先生不是教过你们日文吗?”夏丏尊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李叔同。
“那是因为我们还只学了上册。”丰子恺不好意思地说,然后躬身告辞离开了。
夏丏尊抓过杂志,随手翻了翻,然后指着目录呈给李叔同,“你应该看看这个,这上面讲的就是佛食法,即忏悔之法,洗尘养身,赎罪自忏,有没有要你去出家当和尚啊!”
李叔同接过杂志,开始认真看了起来。
夏丏尊见他如此,也没多说什么,临走前对他说:“你先别冲动,有什么等放完年假回来再说。”
年假正式开始了,李叔同也决定开始践行那本日本杂志上提到的“佛食法”。他找到了当时一师中同样年假不回家的校工闻玉,向他发出邀请。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去寺里做什么?”闻玉疑惑地问。
“学习断食。”
两人一起到了杭州虎跑定慧寺,了悟和尚接待了他们二人。第二天,李叔同就开始了他的断食生活。断食前,他和闻玉详细地讨论了一番。作出几个规定:不会亲友,不拆信件,不问世事,家中有人有事来访,一律由闻玉接待,等到断食之日截止,再转告李叔同。
断食起,第一周开始由每餐一碗半饭,到周末改成一碗粥,第二周全面禁食,只是每餐一碗水,第三周由半碗粥,慢慢增至一碗粥,周末时半碗饭直至恢复原来的饭量。
在断食期间,李叔同每日练字、篆刻、静坐。三周断食结束后,已经有书法作品一百多幅,还有刻印数枚。
正常人断食,本身吸收的热量就少,加上他运笔书写和雕刻一定需要热量的供给,但是李叔同将这些热量的来源全部截住,一般人一定会虚弱,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是李叔同非但没有产生这种无力感,反而觉得飘飘欲仙。
李叔同断食成功,深感自己精神一片灵明,“法喜无垠”。即使在断食过程中时常感到“腹中熊熊然”,却依旧认为不食人间烟火也是一种空明的境界。断食第七日时,断食日记上记载的感受是“空空洞洞,既悲而欢”。
在断食期间,他不断地悟,不断地思。想通了一些之前一直困扰他的事,却依然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是找到了一条可以解决问题的路。这种“佛食法”没有如夏丏尊的预想般,成为劝阻,打消李叔同出家念头的途径,反而变成了他更加接近佛的阶梯。
他感到了他与佛之间,妙不可言的缘。这种缘分大概在他还是孩童时,在他见到为父亲李筱楼作法的老和尚开始,就已经种下了。一直连绵了这么多年,始终如一团烟雾蛰伏在他的意识中,于此刻,终于升腾出来。
李叔同觉得豁然开朗,他仿佛看到一条坦荡通途正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第2节皈依了悟,悟佛禅
因为命运的跌宕起伏,以致李叔同的身体健康情况堪忧,不仅肺部有旧疾,胃也出过血,气管也经常出现问题。曾有星象家断言,李叔同绝活不过三十七岁。
而这次李叔同失去音信,十天年假再加上两周的请假,不见踪影没有任何消息,这可令夏丏尊心中像着火了一般,坐卧难宁。他除了正常授课,就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或者联系可能知道李叔同下落的人,但是依旧全无回执。
直到李叔同满面春风地推开夏丏尊办公室的门,带着笑容神清气爽地站在夏丏尊面前,夏丏尊心中悬了很久的大石头才落了地。担心消失,随即涌上心头就是满满的气愤,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攥着拳头问:“你这几天究竟到哪儿去了?”
“咱们坐下讲。”李叔同的淡然中甚至带着雀跃的状态,与夏丏尊行将暴怒的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夏丏尊忍着怒气,嗵地坐在沙发上,直视着李叔同。
“我利用这二十多天去虎跑定慧寺了,断食。”
“难道是因为看了那本日本杂志?”夏丏尊心中大叫一声“糟!”痛心疾首地看着李叔同,“怪不得又瘦了这么多!都是我的错!没事给你看什么这方面的杂志啊!你别乱想,这几天多补些营养。”
“不,恰恰相反,”李叔同笑意盎然,“这非但不是错,反而令我内心通悟了许多,这几天看清了很多。这佛食法确实有效果,也确实灵化了我。”
“什么?”夏丏尊见李叔同一副完全超尘的姿态,不禁有种不妙的预感。
李叔同从随身带着的包中取出两方印,夏丏尊接过,只见上面,一个刻着“一息尚存”,另一个刻着“不食人间烟火”。
夏丏尊看过,心中也已经了然,李叔同决心已定,如今他再说什么,都全无作用。他苦笑着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着手中的方印。
第二日,李叔同就到好友兼佛教居士马一浮家中拜访,他向马一浮讲述了自己断食后的感受,马一浮听后十分赞赏,望着李叔同不住地点头,“学佛,要虔诚,也需要清静,心灵与环境皆要灵净。”
“我在的定慧寺真的不错,那里的僧人待我很好,环境也清幽,实在是潜心佛学的佳处。”
“定慧寺……”马一浮回忆了一下,又说:“那里的了悟和尚,修功极好。”
“好真是和我想一块儿去了,”李叔同说,“我正想拜他为师。”
从马一浮家出来回家的路上,李叔同想了很多,无数之前人生所经历的遭遇统统都在他眼前过了一遍,浮光掠影间他看通了许多之前困扰他的事,那些苦难,那些悲痛,其实如水月镜花,一触碰就轻轻破碎。自己从前始终执着于指月,而没有透过世间幻象抓住那一抹天心月圆。一切都如烟尘般在面前一点点消散,李叔同顿悟了,明白人生不过尔尔,如果有灭世的地狱之火要降临,那么就让他一人去承受,他无力双手改变整片祖国的江山,只有坚信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向那团佛光中步去。